◎白露萝卜
上周,我过五十岁生日,接母亲来城。第二天一早,母亲定要我送回乡下,说天下过雨,地上湿了,正好种萝卜。
等我回城时,母亲又给了一包萝卜菜籽,让我也撒点毛菜吃吃。又让我带回两桶草木灰,去年父亲烧好遮在田头树脚下的。
今日早晨,种在屋顶的毛菜终于落到了碗里。一箸绿绿的毛菜,满满都是回忆。前年的今日,父亲汗抹把抹把正忙着翻地呢。自从父亲听说荞麦有降血脂、降血糖的功效后,就一直种,一直种。每次将荞麦面与萝卜分给我时,都要反复叮嘱:“荞麦面一定要配萝卜解毒哦。”
今年,荞麦再也不会开花了。
分田时,我家得到一丘全队最差的田,是“学大寨”时改造的黄金泥田,在水路的最下端,即使水以最大的流量从水库涵洞出来,到了我家的田缺口,也不会有一滴眼泪。种早稻的水,是父亲从上田桥村的水库里抽的。农村争田水是要出人命的,所幸父亲在邻近村人缘还可以,一直未发生大的争执。后来几次重新分田,别人都不要。父亲贪它田亩大,四十把抵上一亩半,就一直种了下来。
早稻收割后,由于缺水,晚稻是种不上的,要留到秋后种萝卜。种萝卜需要焦泥灰,就将田里的稻茬一个个带泥翻过来,晒干,在田中央一层稻茬一层稻草地堆起来,烧了大大的一堆灰。
翻地是最累的活。路难走,拖拉机不肯来。浮泥又浅,犁不入土,耕牛也不愿来。只能是我们父子一起一锄头一锄头地翻。那些土,潮湿时黏性足,翻过来就是一大块;干燥时就下裂一尺多深,表面硬如铁,锄头下去,震伤虎口。我们起早贪黑,累死累活,才将泥土翻个遍。
让夏日最毒的阳光晒白,再用榔掀敲,才能整成一行行像样的菜地,然后开垦、下底肥、播种、盖上灰。几天后,萝卜菜苗就长出来了。接着进行第一次间苗,每垦留下三株,又助上灰。过了段时间,又进行第二次间苗,间去叶面已经长了毛刺的“三根菜”,只余两棵大苗,再一次助灰、锄地、浇尿。
那丘田泥层浅,肥力不足,种出来的萝卜,个头不大。母亲就腌出一缸缸的水脆萝卜,嫩、香、脆,拿到集市上很好卖。
那些年,家里的猪栏肥都用在改造这丘田上面。猪栏肥要用手推车推,来回十里,其中一半是山坡路。山口那个坡特别陡,满车上山要有人拉,满车下山要有人守。由于经常有山水冲刷,坑坑脊脊的。过那段路时,一定要非常小心,防止轮盘落到沟里,否则就要卸车再装。刚开始,父亲推我拉;再后来,父亲推弟弟拉;再后来,我推弟弟拉。
有一回,父亲推着一车猪栏肥独自上了那个坡。一使劲,肚子里就噗地响了一下,痛得在地上打滚,以为肠子呶坏了,被送往医院,才知是胃穿孔,做了手术。
那一年,我十八岁,在金华读师范。父亲在给我的信里说了此事。这是父亲这辈子写给我的唯一的信,让我很悲壮地明白了长兄的责任。待我急急赶回家时,父亲又下地干活了。
我读师范,完全是父亲做的主。十五岁那年,第一次中考上了永一中的分数线。出成绩后十几天,再参加中专的招生考试,以学区第一名的成绩上了分数线。
梅兴登校长曾三次到我家做工作,让我去读一中,可父亲定要我读中师,一来解决户口,二来将来当教师有寒暑假,可以帮家里干农活。
直到现在,我仍然保留着寒暑假干农活的习惯。
“白露萝卜秋分菜”,又到种萝卜的时节,我忽然想起与萝卜有关的菜来:毛菜芋,水脆萝卜,三根菜腌菜生,萝卜菜樱晒干菜,萝卜干丝蒸三层肉,萝卜块煮喷香猪三腑。
阿伯,来吃。
□ 杨铁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