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有妙音

　　□杨志军

　　杨志军

　　著有长篇小说《环湖崩溃》《藏獒1》等10多部。作品曾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国外出版。因《雪山大地》新晋茅盾文学奖得主。

　　永远忘不了沱沱河上游江央寺里印经的老喇嘛云丹多吉。他说过他一辈子都在印经，在布上印，在纸上印，在羊皮、树皮上印。除了印，他还雕刻。有一次，他把经文刻在木质的经筒上，那经筒很大，约有10米的高度近5米的直径。油漆之后，他和他的寺友把筒抬进河里，悬空安装在水中。于是激流冲击着经筒，经筒不停地转啊转，日复一日。

　　经筒转一圈，就等于念了一遍经。自然之伟力代替人的力量也代替着人的虔诚和执着。这种统一是别的地方没有的。

　　统一完了就是分裂。夏天，沱沱河发大水，把经筒冲走了。他说，水去了哪里经筒就去了哪里，去了雅鲁藏布江你信不信？去了川鄂平原你信不信？去了海洋你信不信？经筒去了就不回来了你信不信？这我就更信了。

　　同样不回来的还有那个雕刻的艺术，有那一往无前的痴迷所创造的信仰的文字，还有力量，那种永不复返，同时也永远滋蔓着的力量。那是情感的力量，绝对是情感的，而不是肉体的。他说，我也要去的，总有一天我也要去的，去另一个世界，在未来，在海上，在晶莹的山上，在原野，那个碧绿连天涌的原野。

　　然而，水还是水，今天减少了，明天增多了，去了的永远去了，来了的永远来了，长流不息。

　　他说，我想啊。从那时起，我就想，不用转经筒行不行呢？不用把经文刻在经筒上再把它放进水里行不行呢？因为当神灵希望经筒漂过长长的河水漂进大海的时候，我不能每天往河里放一只经筒呐。我要是把经文刻在水里，每天都刻十万八千句，等满河满海都是经文了，我也就可以去了。佛爷说，功德圆满的人，你可以去了，跟着你华丽的经文，漂到海上那座光明殿堂里去吧。

　　老喇嘛云丹多吉坐在河边，从此有了对水刻艺术的幻想，而我也从此有了对水刻艺术的等待。我发现了希腊风格的菩萨，那是刻在木头上的；我发现了大威德布金刚的原初造型，那是泥雕的；我发现了一千多年前的《甘露》，那是刻在岩石上的。我还发现了刻在钢板、橡皮、塑料甚至肉体上的六字真言，唯独没有看到水的雕刻，哪怕一笔一画。

　　有时候想，云丹多吉啊，还有我，不必幻想，也不必等待，世界上不会有水刻艺术，因为水是流动的。

　　又想，正因为水是流动的，才有了这幻想，这等待，才有了云丹多吉静默的宗教。我想象他每日坐在河边，望枯了眼睛还要望着那水，苦思冥想。这就是生活，生活的全部，平静而伟大的存在方式。云丹多吉死了，他的心脏还在跳动，呼吸还是畅通无阻，就已经死了。或者说，他死了以后，心脏还会跳动，呼吸还会畅通。他的生命永远在水边、在水里、在冥想中的水刻艺术里。

　　我于是明白，那是一种献身的目标，是我们称之为理想的那种东西。那种东西因为永远的虚无而呈现永远的美丽。

　　沱沱河是长江的正源，河上游的江央寺是宗教的一片莲叶。它起源于人类关于水刻艺术的命题，然后动荡在思维的空间。我发现云丹多吉的精神已接近我们关于生命永恒的思考极限了，那是一种多么静默、多么高贵的死亡境界。

　　一切关于终极目标的追求将因为意识到水中不能刻上名字而得到慰藉——既然不能刻字，那就不刻了，那就变换一种存在的方式把自己融入水里。或者说，何妨做股水呢，因势而走，所有的障碍都无法阻拦，所有的洼地都能繁殖思想的鱼虾，所有的流淌，即流浪、漂泊、无归宿都是我们的归宿。

　　同时，我发现了徒劳是什么，那些云丹多吉的反面都将因为明白水中不能刻上自己的名字而灰心丧气。你不是在追求金钱、美女么？你不是迷官位、声名么？一切都不过是在东逝的流水中刻上名字的举动，太愚蠢了，能留下什么痕迹呢？除非你做水，是水的一滴，而做水是有条件的——总是从上往下流，而绝不是从下往上爬。这就是说，人必须占有思想的高峻，精神的高海拔，才可得到历史长河的容纳，否则就完蛋，就是爬虫。我想起云丹多吉曾经把沱沱河里的石头捞到岸上，刻上经文后又把它请回河里。有个旅游者问：“你这是干什么呢？”他说：“你问我还是问石头？要是问我我就说你问石头，要是问石头石头就会说你问喇嘛，喇嘛不问石头，石头不问喇嘛。所以你啊，还是问问叫你问的那个人吧。”

　　旅游者摇头：听不懂。

　　对没有悟性、听不懂的人，你还能说什么呢？

　　云丹多吉曾经对我说，我是江央寺的老喇嘛，知道江央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