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塘行
□杨方
庚子年夏日,我去宁塘寻一匹马。宁塘本无马,亦无好事者船载以入。马是从邻县缙云跑来的,为什么要从缙云跑到宁塘来,无人知晓。缙云到宁塘,隔着几座不高的山、几条不宽的河,还有一些不大不小的村落。马一路跑来,翻山涉水,越过村庄,直奔宁塘。
一座安静的村庄,凭空跑来一匹马,在古代是件天大的事。
马出现在宁塘村的时候,正值黄昏,在田间耕作的人辛苦了一天,此时正蹲在塘沿洗刷农具。打铁铺的铁匠,熄灭了炉火,端着茶壶往肚子里猛灌凉茶。农妇将晒在地簟上的谷子收进箩筐。小媳妇升起灶头的炊烟,孩童在簟基戏耍,阿公阿婆无所事事,坐在屋檐下等食夜饭。
响雷般的马蹄声还在华釜山脚的时候,全村的人就已经听见了,所有人扭转脑袋惊讶地看着这匹身披晚霞的马自霞光万道中出现,蹄子踩踏在石子上,迸溅出耀眼的小火星。
大汗淋漓的马在宁塘停下脚步,好像长途跋涉的人回到熟悉的地方。马环顾四周,打个响鼻,在池塘饮了水,绕塘走了半圈,而后进入本保殿。此殿墙壁斑驳,屋瓦残缺。平日里,村人在此供奉山野神灵和土地公,香火不旺,但也从来没有断过香火。马入殿之后,村人以为神降临宁塘,遂重新修建土殿,并取了个好听的名字——胭脂马殿。从胭脂二字来看,不难想象,马应该是一匹红棕色的马。
而今的胭脂马殿,外墙上绘着一匹笨拙的马,看笔法,不像是专业画家所画,与徐悲鸿的马,相去十万八千里。胭脂马殿外墙上的马,有点类似远古的象形文字,粗笨的线条,简单的勾勒,更接近原始人类的画法。甚至让人怀疑,那匹马出自一个孩童的手,有着几分天真、顽劣和童趣。几处颜色已经剥落,马腿看上去只有三条,更加让人怀疑所看见的,有可能是古迹。
来宁塘寻马,寻的自然是子虚乌有的马。谁能确定,真有那样一匹马,跑了几十里路来到宁塘?就连胭脂马殿里,有的也只是红脸的关公。关公和马扯不上边,能扯上的是他脸上的红色。我不懂关公的脸为什么要那么红。一个孤傲的单枪匹马的英雄,应该是冷脸才对。但如果是冷脸的关公,就离人们远了。红脸的关公更亲民一些吧。
宁塘无马,古驿道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古驿道像一条时间的线索,穿过一个个朝代,呈现眼前。古驿道上的石板已换成了新的,唯在转角拐弯的地方,留下一块原先的老石板,老石板被踩踏得光滑无比。我站在方寸大的石板上,像站在一座巨大的遗址上。一块老石板,沉积了多少年的历史和文化?除了那匹马,从这块老石板上踏过的,应该还有一个叫刘伯温的人。此人来宁塘,和我不同,我是来寻马,他是来寻一个叫朱世远的人。
走过古驿道,必经过打铁铺、茶肆、布坊、酒家,那些建筑非宋非明,时间在此有些模糊不清。我也并不想弄清楚时间。这样,我转过山脚,就看见刘伯温在半山的亭子间发呆,亭子在华釜山的雨里发呆,华釜山在回忆它前世的洪荒,山谷里是满眼的绿,那夏日的绿,有着江南的清凉和安静。
那时候,朱世远也是这样,转过山脚就遇见了文成公。文成公坐在华釜山的亭子里发呆,朱世远陪着他一起发呆。元末明初,一个朝代将尽,另一个朝代更迭。有才华、有抱负、心怀天下的人,怎甘心坐在一座山的清凉里发呆?而后的指点江山、隐形韬迹、褫夺禄位、京城谢罪、忧愤而终,几页史书,只余下一声叹息。倒是朱世远,性情淡泊,不愿参与朝政,一生在家乡安然度世。
朱世远谢世后,曾经与他一起谈诗作赋的章溢为他写《潜溪公传》,宋濂为他写墓志铭。那时,刘伯温已先他四年而去。昔日四人游走山水,遇见破败的护法寺,大家惋叹不已。数年后,朱世远重建护法寺,刘伯温写《护法寺鼎建法堂记》,刻碑立于法堂寺东侧。不知如今寺可安在?
华釜山是大自然建造的伟大之物。这一日,山中下着小雨,雨中的山谷一如古时清凉并且充满绿意。看着山谷发呆的人,是樵隐、星光和草头先生,还有画山水的大庸。千里江山图也罢,宁塘夏日图也罢,在他笔下都是山水与人的世界。在华釜山的山水中,人是渺小的。古人渺小,今人也渺小。山与人相对,如同崇高和悲伤相对,敬畏与寂寥相对,渺茫和杳冥相对。古人在华釜山留下传说和诗句,今人也一样,樵隐、星光、草头先生的诗,和刘伯温的诗,宋濂、章溢的诗,几百年后将一起流传。
宁塘行,让我混淆了时间和空间,让我不知自己身在何世和何处。驾车下山,回望华釜山,白云苍苍,山谷空寂,山中隐约似有古调响起,像是自天而降,又像是从低处漫过来,忽上忽下,亦远亦近。停车张望寻觅,却不见有砍柴的樵夫,只有云山茫茫,古调辽远。这是宁塘祖先远古的声音吗?又或者,那些坐在山中的人,还坐在山中,磨墨填词,饮酒唱曲。古人和今人相对而坐,古人和今人谈论天下,也谈论宁塘村事。而我,在感动中欣喜落泪,仿佛听到了比自己更深远的身世。
山路回环,古调骤然消失,心内茫然几秒。回过神,才想起忘了问,那匹从缙云跑来的马,进入胭脂马殿后,又去了哪里。马不可能就此消失,但是关于马之后的传说却消失了。就像那些消失的时间,消失的古驿道,消失的历史和文人墨客,还有刚才幻觉般的古调。没有消失的是宁塘,它越来越新,日新月异,并在时空里绵延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