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问客从何处来
□卢俊英
在表弟的朋友圈看到老家新开了一家民宿:简欧式客房、新中式茶室、铁艺露台、阳伞秋千……简直不要太时尚。
老家是我从小长大的外婆家,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国家级生态小山村。那里远离城镇,没有高速公路、没有高铁、没有快递、没有发达的市场经济,上下几千年、周遭几十里就没有开过旅店,那家民宿实在是前无古人的破题儿第一遭了。
对哦,以前怎么就没有旅店呢?明明有不少的客来客往,他们都住哪儿了?
当然是住主人家里。
过年是客人最密集的时候。外婆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正月初一母亲和姨们就带着娃们,穿着崭新衣服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去外婆家拜年了。一住就要好几天,甚至有时候住到开学才回去。外婆家是一定住不下突然涌来的十几个客人的,好在紧邻的两个院子都是自己人,外公家叔公家以及大舅二舅堂舅家,共有十几间房子。晚饭还没吃好,大舅妈二舅妈堂舅妈小叔婆等就过来了:婆,客人住几个我那边吧,家里还有床空的。上灯后不久,各家就来认领人了:谁谁去谁家,谁谁睡楼上、谁谁睡楼下。
那时候农村物资匮乏,即便有床也大多缺少被子。垫被是奢侈的,铺床用的是临时摊上去的稻草,厚厚的软软的,只是没有压过睡着有些高低不平。盖的被子只有一条,那时棉花做的棉胎没有现在的羽绒被这么宽大,这头用力扯了那头就没了,对三四个半大的娃娃来说有点局促,睡梦里老要抢被子。睡中间的很惨,老是热醒;睡边上的也惨,老是冻醒;最惨的是有人尿床。如今简直不能想象,在那滴水成冰的冬天,是怎样靠一条棉被盖着三四个人睡过来的。
比抢被子更热闹的是早上的抢客人。农村有习俗,招待拜年客必须有一餐鸡子索面和一餐正餐。通常鸡子索面是随到随吃,由于一溜儿的亲戚住得太过集中,吃了外婆家的其他几家鸡子索面就只好放在早餐,为了充分显示热情,大家都努力想抢早请了。有了几次撞车之后,几户主人家就在前一晚先商议决定好次日早饭由谁家招待。
这天早饭是大舅家预定。一早,大舅就挨家挨床地查被窝找客人,逐一吩咐:起来到大舅家吃鸡子索面啊,一定来啊,面就下锅了……有时候几批客人不是同时来的,早到的已经招待过了。可是同一被窝睡着呢,那就拍醒自家目标客人。农村习俗就是这样讲原则、不做作。
作为客人,不知道下一餐又会到哪一家吃。经过我们多年观察和经验积累,后来懂得了哪家在门口刨毛芋了就必定下一餐是去他家吃。
毛芋是农村土产,一碗咸菜炖芋艿是每家席上必有的菜品,不同的主妇腌制出不同风味的咸菜,所以同样的咸菜炖芋艿总是有不同的味道,百吃不厌。如今生活水平好了,回老家聚会总是鸡鸭鱼肉吃香喝辣应接不暇,大家却非得仍有那么一碗咸菜炖芋艿才能吃得尽兴。
老家新开的民宿,必定也会有这一道咸菜炖芋艿的吧?
绿了芭蕉、红了樱桃,欢乐的时光容易过,转眼几十年的风云流转,当年的人物风云流散。外婆的老宅已然破败,那两个小院也因为住户搬离而荒废。留守老家的只有二舅舅了。二舅家在马路边新造起了四层楼房,布置了卫生间,买了沙发、席梦思,与城里人家几乎无异。楼房却大多空置着,二舅的两个儿子远在省城难得回家,我们去了也不再留宿,毕竟车子开开两个小时也就回来了。
记得那年安葬了外公外婆后,二舅拉着我们殷殷叮嘱:即便外公外婆不在了,可你们还是要常常回来啊。这里是你们的家,这里还有舅舅……如今,二舅二舅妈也年逾古稀,尽管每次去他们都很开心地忙前忙后张罗,可我们却不忍心看着他们继续那样操劳。再回去,住民宿吗?像游客那样?
“游客”一词,狠狠扎疼了我。
梦里不知身是客,别时容易见时难。罢了,一抔愁绪、尽付秋雨阑珊……此情不关民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