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冈山的辣(散文)
(接上期)前辣椒时代,中国餐桌上的辣味,主要由花椒、胡椒、茱萸、芥菜等来提供。这几样食材,身价都远远高于平常菜蔬。尤其是胡椒,中国适合生长的地方不多,大部分来自海外,更是贵重。正如在欧洲可以代替货币使用,胡椒在中国也被视为可保值的财产存储。唐朝宰相元载犯事,抄家抄出八百石胡椒,举朝震惊。而在我的家乡永康,直到南宋,还有这样的习俗:酒席之上,主人以在某人汤碗里洒一撮胡椒面为待客的最高礼仪。
——关于“辛”与“辣”的区分,或许还因为,虽然都是辣味食材,但无论胡椒,还是花椒茱萸,味觉刺激性,都比不上后来的辣椒。两相比较,胡椒无疑更符合中国人“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节制含蓄的审美观。
对于中国人,辣椒与生俱来就带了粗鲁野蛮的原罪。
“江南曰辣,中国曰辛。”辣椒在中国境内的传播,似乎也在印证着这句一千多年前、坐北朝南的判断。
通常认为,最早开始吃辣椒的,是贵州人。直接原因是贵州地区严重缺盐,而辣椒的刺激性,可以起到与咸味类似的佐餐效果。同时,他们还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惊喜:这种既容易种植,又便于存放的神奇果实,竟然还有助于人们抵御当地闷热潮湿的气候。这份上天赐给穷人的礼物很快流布四方,贵州之后,继而湖南、云南、江西、四川、陕西……辣椒的种植与食用迅速推广开来。
到了今天,辣已经是这些地方的饮食最重要的特色。但最早传入辣椒的东南地区,如江浙、福建、广东,尤其是这些省份的沿海一带,民间的口味似乎也并没有多大改变。
当然,唯一不变的,只有变化本身。还是以我的故乡为例,现在的杭帮菜,有些也开始放辣椒了。不过,直到今天,海宁、宁波一带,假如不特别嘱咐,大部分菜馆还是习惯不加辣。然而,浙西的衢州,吃辣程度却绝不亚于毗邻的江西上饶。
不能把原因全部归结于受到邻省的影响。我注意到,从衢州到金华绍兴,再到杭州、海宁,这个口味由焦灼到清爽的过程,刚好顺着钱塘江的流淌方向。也就是说,越是上游,越是嗜辣。同样的现象也出现在浙江另外一条大江上。瓯江下游的温州,与上游的丽水龙泉、松阳,口味之别就相当于海宁与衢州。
而在农耕时代,大多数长江下游通常都会比上游富庶,文明程度也通常都会比上游更高,尤其是在入海口,更是因为接受外来文化,气质上与相对闭塞的上游山地,形成鲜明对比。就像羊群里的野猪,抑或庙宇中的醉汉。一言以概之,辣椒,在中国餐桌上的第一个亮相,便带着一股桀骜而草莽的气息。
事实上,辛的本义也不是什么佳意。甲骨文的“辛”,是一把行刑的刀。根据《说文解字》,辛意为大罪。所谓“辛痛泣出,罪人之象”,人类最早因为辛而流的眼泪,不是辣出的,而是行刑的时候痛出来的。
传统五行中,“辛”对应的分别是:季节中的秋,方位中的西,颜色中的白,感情中的悲,声音中的哭,都被归到“金”的一类。而“金曰从革”的“金”,在五行中,属于杀气最重的一行,最重要的特性,便是变革与杀伐。
如果将“辛”的这个属性,再与它在中医药学上强调挥发、走窜的发散功能联系起来,很容易令人想起上世纪那场从武昌开始的伟大革命。那场革命,最终以嗜辣一方击败不嗜辣一方而告终,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理解为清后期以来,中国人尤其是底层民众,蓄积太久的愤怒与郁气,终于得到了应有的疏泄。
同样是人口因此而几何倍数的增长,一块大陆延续惯性,将生存压力层层下放到农村与农民,另一块却尝试着将压力转移到机器与海外——在因为那场革命而被奉为圣地的井冈山上,我忽然想到,玉米、红薯、土豆、辣椒,当年哥伦布带出美洲的这份植物清单,其实早已为中国鸦片战争以来的屈辱写好了剧本。
而辣椒,就是这出延续一百多年的悲壮大戏中,一个潜伏最久的伏笔。
“石头要过刀,茅草要过火,人要换种。”瘀血,只能用热血去洗刷;旧伤,必须加新伤才能痊愈。为了四万万人的新生,井冈山作出了巨大的牺牲。
缅怀当年的悲壮,重新对照先烈的足迹,我似乎又找到一种理由,来解释最初的火种为何会点燃在这片赣西南的山地了。还是以辣椒作喻吧,东三省沦陷之后,在全国范围内,江西难道不是最东边、最靠近海洋的吃辣大省吗?
辣与不辣之间,这里便是最前线。
而长征,难道不可以理解为用星星之火将沿途吃辣地区的辣性依次点亮,以一个两万五千里的巨大火圈,完成一次红对白的迂回包抄吗?
井冈山,以大小五井,即群山环抱中形如井口的五个村庄而得名——来自大地深处的井,难道不可以理解为蓄势待发的火山口?还有井冈山的主峰五指峰,更是容易令人联想到被镇压的美猴王。
井冈山上,我反复咀嚼着一种热与痛混合的烈性。
在井冈山的几天,每到吃饭时间,我往往还会被另一个问题所纠缠。
井冈山所在的吉安,有一座著名的净居寺,为六祖慧能门下两大法嗣之一的青原行思的弘法道场,是中国南方一座重要的佛教道场。而我知道,佛门最初的荤戒,戒的并不是肉,而是蒜、葱、兴渠、韭、薤这五种有辛辣味的蔬菜,故而又称为五辛。佛家认为,这些蔬菜的刺激性,吃了会增加人的欲望与瞋恚,容易偏离清净,堕入魔障。对于一个两千五百多年的宗教,只有四百年亚洲史的辣椒当然未被禁止。但我还是很想知道,假如释迦牟尼能够见到这种植物,究竟会是什么态度。
对于佛祖,这就是老革命遇到的新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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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骁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