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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5版:文化·五峰

山行朝圣

  山行朝圣

  □俞思

  凌晨4时的山,犹在梦中酣眠,而人已动。我自山脚旅舍出来,仰见天色如墨,星子疏落,一条盘山公路却如白练缠绕于黑黢黢的山体之上。路灯排列齐整,发出冷白的光,竟像是工业文明嵌进山里的铁钉,既突兀又顽强。

  驱车上路,引擎低吼,惊破了山的清梦。公路回环曲折,每每以为前方已是绝处,方向盘一转,又是一段新的攀升。这大约便是“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的现代演绎了。人类终究不耐烦等待山的垂青,便以钢铁与沥青铺就自己的朝圣之路。车窗外的铁护栏冰冷地反射着车灯,每隔数米便重复一次,机械得令人昏眩。

  然而,山毕竟是山。在某个急转弯处,我刹住车,熄了火。霎时间,万籁俱寂,唯有山风掠过松林的簌簌声。就在这寂静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嚓嚓声,时断时续,如大地的心跳。借着微光向下望去,只见梯田层叠处,几个黑影在移动——原来是农人趁晨昏交界之时割麦。他们的镰刀起落之间,仿佛千年前的时光从未流逝。工业文明的车轮在我身后轰鸣而过,而这里的时间却黏稠如蜜,缓慢流淌着。

  继续上行,公路与古道时有交错。新铺的沥青旁边,时而可见一段残破的石阶从草丛中探出头来,像是要从现代文明的桎梏中挣扎出来,诉说另一个时代的故事。

  半山腰的观景台上,已有三三两两的早行人。他们架起长枪短炮般的相机,手机屏幕在黑暗中发出幽幽蓝光。没有人交谈,每个人都通过电子设备与山对话,仿佛若不借助这些工业造物,便无法确认眼前景色的真实。这倒颇具象征意味:我们创造了工具,工具却成了我们感知世界的媒介甚至替代。

  及至山顶,东方已现鱼肚白。人群忽然骚动起来,所有的镜头齐刷刷对准天际线。就在这一刻,我注意到了那位老人。

  他独自坐在一块远离观景平台的岩石上,身边放着一把沾着泥土的镰刀。粗糙的手掌中握着一个搪瓷杯,热气袅袅上升,与山间的晨雾融为一体。他对即将出现的日出似乎并不急切,反倒更像是在与老友会面——平静,熟悉,甚至带着些许疲惫。

  曙光初现,奇迹般的时刻到来。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所有的相机都在咔嗒作响,所有的屏幕都在闪烁。而老人只是静静地望着,脸上的皱纹被金光渐次照亮,如同山峦本身被赋予了生命。他没有试图捕捉什么,只是与阳光相互浸染,仿佛他本就是这光的一部分,从远古以来就一直坐在这里。

  当太阳完全跃出地平线时,整个山脉苏醒了。奇妙的事情发生了:盘山公路上的车流、观景平台上的相机、老人身边的镰刀,都在阳光中失去彼此的界限。金属的反光与麦田的金黄融为一色,引擎的轰鸣与山风的呼啸谱成和弦。工业文明与农业历史不再对峙,而是被阳光熔铸成新的整体。

  我突然明了:山从未拒绝人类,只是包容了一切。它允许我们在其肌体上开辟公路,也允许农人在其怀抱中收割麦穗;它欣赏人类创造的工业奇迹,也守护着千年不变的农耕记忆。而那条回环的山路,看似是人类征服自然的象征,实则是山对我们的引领——它以自身的雄伟宏大,将人类的一切创造都转化为对自然的朝圣。

  下山时,我选择步行。阳光洒满山路,护栏的冰冷被温暖取代。经过麦田时,我看到那些农人正在捆扎麦束。他们直起腰来,向我点头微笑,仿佛我们早已相识——或许在某个更高的层面上,我们的确相识,都是山的朝圣者,只是选择了不同的路径。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最终,我们会发现,不是我们走向山,而是山早已在我们之中。两种文明从未真正分离,就像盘山公路终究依附于山体,人类的一切创造,不过是大自然神迹的延伸。


浙B2-20100419-2
永康日报 文化·五峰 00005 山行朝圣 2025-09-20 永康日报2025-09-2000012;永康日报2025-09-2000013 2 2025年09月20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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