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汗落在庄稼地里
母亲的汗落在庄稼地里
□徐辉
一
烈日炎炎下,母亲背着一个药水箱,去给稻子喷农药。那个硕大的药水箱占了母亲整个背。为了防止稻田里的蚊子叮咬,母亲穿着厚实的长袖粗布衫,光着脚走在齐膝的稻田里。稻田里密不透风,加上药水特有的难闻味道,母亲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全身湿透,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往下掉。稻田里全是蚊子、飞虫,它们包围着母亲,叮着她的头、脸、身体咬。母亲一手控制阈门,一手拿着喷头,苦于没有手来赶蚊子,真正苦不堪言。我担心母亲会晕过去。
几十年来,想起这一幕,我都忍不住流泪,我苦难的母亲啊!你背负的不仅是药水箱,更是我们全家的生计。
冬天,本是农村冬闲的时候,母亲还要和男劳力一样去挖河。农民就像牛一样,没有一天是消停的,真正做到了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
为了灌溉需要,每年冬天要清除河里的淤泥,拓宽河道。寒风凛冽,河水冰冷刺骨,母亲光着脚站在河中挥动着铁铲,挖泥、挑泥,举步维艰。
那时按出工的天数记工分,年底按工分分红。母亲即使生病也出工。
二
分田到户后,母亲承包了好几亩的西瓜地。种西瓜又辛苦又繁琐。整地、施基肥,把西瓜籽浸在水里催芽,待西瓜籽露白后再播种、间苗、打杈、除草、施肥。西瓜开花后,还要人工授粉,就是用当天开放的雄花的花粉,轻轻地涂抹在雌花的柱头上。遇到下雨,母亲要在花上套上塑料袋,防止雨水淋湿花蕾。
小瓜长出来后,如果土壤过湿,母亲要在小瓜下面垫上小瓦块。西瓜是很吃水的,如果雨水少,每天傍晚要在西瓜地里浇水。但是雨水多,非但花蕾会掉,结出来的西瓜也不甜。
三亩西瓜地,几千朵花,母亲不厌其烦地检查,不漏掉一朵花、一个步骤。
那么广阔的田地,那么绿油油的瓜苗,那么瘦小的母亲。母亲被天地所淹没,和西瓜地浑然一体。她抬头四望,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油绿。她陪伴了每一株西瓜的开花和结果。正是酷暑难耐,连一丝微风都没有,母亲的衣服全部湿透,但是母亲看着西瓜一天天变大,心中充满了欢喜和清凉。
我感觉母亲不仅是在种西瓜,更是在用心地酝酿生命,精细地呵护生命。母亲的温柔和耐心都给了土地,因为土地上结出的稻谷瓜蔬要滋养哺育她的孩子。
等西瓜成熟了后,怎么卖也是一个大问题。暑假里,我和弟弟、母亲一大早去采摘西瓜,然后母亲挑到镇上去卖。我则返回家里洗衣做饭,盼着母亲早点回家,时不时地去看一下路上有无母亲的身影。有时,母亲回家早,说明卖得顺利。母亲回来晚,我心里则七上八下,满是对母亲的担心。
我后来来到城市,看到街边摆摊卖菜的农民就想到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曾经也是笨拙地在城市一角,接受着别人的讨价还价。离开了土地的母亲在陌生的城市,普通话不太会说,心里充满了慌张和害怕。
三
读大学时,每次周末回家,是我最期待的事情。每次车子一开到家乡境内,我就会一个激灵:家快到了。仿佛有一条界限似的,迈过它,心便安稳。车窗外是一望无垠的田野,田野里充满了希望,田野里也有我劳作的母亲。
回到家,我马上去田间地头找母亲。母亲或是在耕耘或是在浇灌;或是在播种或是在收割。总之,我总能找到母亲,一年四季,风里雨里,母亲总在庄稼地里,每一滴汗都落到地里,每一步都丈量了庄稼地。母亲能一眼区分稻谷和稗子的区别,母亲陪伴了每一株果蔬的开花和结果。
母亲和好几个农妇在忙着干活,叶隙间阳光跳跃,田野里清风徐徐,吹拂着她们的发梢耳际。她们低着头弯着腰,和万物模糊了界线。
即便如此,我总能一眼找到母亲,母亲比前后左右的妇女都清瘦。目光一发现母亲,心便安了。母亲戴着草帽,草帽可以防雨防晒,草帽上或许还有“自力更生丰衣足食”这几个字。
母亲有时戴着自织的蓝布头巾,蓝布头巾可以防晒又能美饰。无论劳作多么艰辛忙碌、岁月多么粗粝,女人们还是爱美的。我曾见到母亲和几个妇女围在一起讨论新头巾的颜色和款式。她们讨论热烈,不会亚于城市中的女人讨论一件新式的衣服、一款新式的包包。她们定下花式后,晚上不辞辛劳地在织布机上织布。一织出来就裁剪成正方形的头巾,劳动的时候戴上,还会招来围观和称赞。
无论草帽还是头巾,风吹雨淋中都已经泛白、褪色。妇女们的脸也晒得黝黑,手也是粗糙的,长满了茧。但是长满茧的手还是那么灵巧,会织布会织毛衣会绣花,会做各种好吃的。那是真正的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四
如今,我们长大了,母亲老了,母亲再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我的母亲啊,你历尽磨难,饱经风霜。你为母则刚,像千千万农民一样,用最瘦弱的身躯,种植出最饱满的粮食;用最苦涩的汗水,浇灌出最香甜的瓜果;用最粗糙的双手,给我们撑起一片无风无雨的天。
那是农民母亲最深沉的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