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访黄卷
梦访黄卷
□徐天送
黄卷(1536年-1610年)字惺吾,号蘧然子,明代永康舟山人。曾任御史,河南道监察御史,为官清正廉明。其子黄一鄂、黄一鹍均科举入仕,政绩卓越,被誉为“双英济美”。
夏日正午,我正捧读黄卷的《蘧然子臆谭》,翻着翻着,不觉昏昏欲睡。在睡梦中,仿佛回到了半世纪前第一次任教的故地——舟山。我漫步于舟山二村的古建筑中,来到一座“名儒”大宅院前,忽然听到洪钟般的声音:“吁嗟乎,蘧然子!尔冠峨峨,尔貌几几,尔腹何有?五经百氏,尔官何居?兰台御史,尔今何为?朋松酌芷。行年七十,而乃若此!吁嗟乎,蘧然子!”
(意思是:啊,蘧然子!你的帽子是那么高耸巍峨,你的模样是那么安详稳重,你的腹中有什么?有四书五经,有诸子百家,你担任什么官职?兰台御史,你现在做什么事?生活怎样?我与青松为友,喝喝香草做成的饮料。年已七十岁了,还是这样精神矍铄!)
蘧然子?不正是500年前舟山名贤黄卷先生的号吗?黄老先生就住这里?我何不去拜访一下?
“嘭!嘭!嘭!”
“谁啊?”
“请问黄卷先生在家吗?”
“在下便是!”
“久仰久仰!小弟曾在舟山初中任教,今天路过贵府,听您朗诵《惺悟公像赞》,感佩不已,特登门请教。”“哦?岂敢岂敢!欢迎老师到寒舍一叙!”
(以下便是黄卷(黄)与我(徐)的梦中谈话记录)
徐:五十年前,我才二十来岁,第一次来贵地教书,有眼不识泰山,不知舟山出了您这样的高人,失敬失敬!
黄:别客气,咱们有缘分!
徐:是啊,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咱们是有缘千年来相会!
黄:这么说,徐先生也是古稀之人了?
徐:是啊,今年也七十有三了,我读了方鹤龄先生写的《惺吾公七旬寿序》,对您真是肃然起敬啊!
黄:那是贺寿的客套话啊,我不过是凡夫俗子一个。
徐:黄先生太谦虚了!您从政建树的丰功伟绩,光耀史册,有目共睹,咱先不提这些。小弟首先想请教的是:您进入仕途以前的日子,是怎么走过来的。您自幼聪明出众,十六岁补充县学考试时就崭露头角,但到21 岁参加会试时却落榜,一直到41岁才考中进士,整整二十年,您是怎么度过的?我也是落榜生,很想听听您当年的心路历程。
黄:老兄也是落榜生?那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了!落榜的日子难熬啊!我是靠先人的两句话支撑过来的。
徐:哪两句?
黄:一句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一句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徐:愿闻其详!
黄:先说第一句:“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句话的本义是学好文才武功,卖给皇上,贡献朝廷。可我的理解不全是这样,我觉得做人,一定要学成文武艺,这是第一位的,至于朝廷要不要,是第二位的。要,当然最好;不要呢?就不活了?大可不必!皇上不要可以卖民间,卖自己!所以我干过农活,做过生意,办过私塾,当过先生。首先解决自己的生存,不应该一天到晚“头悬梁,锥刺股”去死读书,读死书,孔子、孟子本事总大吧?可是在世时,没有一个朝廷要;陈亮早就学成了“文武艺”,可是到五十岁才“卖”出去,所以在“卖”与“活”之间,“活”是第一位的,这样就有了生存的动力。心也宽了,眼也亮了,学文武艺也就有劲了。
徐:您的理解,确实别开生面,令人茅塞顿开,那么第二句呢?
黄:“达则兼济天下”,这句好理解,“穷则独善其身”,倒值得好好琢磨。单从字面看,是指在处于困境时要管好自己的道德修养。我认为这远远不够。关键是这个“善”有多重含义。其一:要使自己心“善”,身心要好,心态要好,要养浩然之气,心里不能只有自己,要“心无半文,心忧天下”,关心百姓疾苦,探求富民强国之路,做好“兼济天下”的心理准备,精神准备;其二,要使自己的知识技能“善”,知识面不厌其广,技能不厌其精,利民利国的本事不厌其多。当初,我的一些同龄人和乡村父老对我学习关注国家历史、国防事务、田盐税法之类知识大惑不解,认为只要多读四书五经,诗词文章就行了,那些不考的内容学来什么用?考什么学什么,才能有的放矢,事半功倍。这种见识太肤浅!他们把科举考试仅仅看作一块敲门砖,一张入场券,以为只要考上就万事大吉了,这真是大误区啊!试看历史上一些政绩卓著的名人,哪一位不是关注国计民生,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李冰的都江堰,白居易、苏东坡的白堤、苏堤,胡则免除衢、婺两地的人丁税的奏折,都是如此。那些考什么学什么,侥幸混进官场的大都是不作为、乱作为的昏官、懒官、庸官!至于那些将入仕当作是“地沟鼠”向“官仓鼠”华丽转身的人,十个就有十个是贪官!这是我为监察史时对那些法办的贪官分析总结后的结论。当然,这方面宋真宗开了个不好的头,他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就是一种错误的导向,让天下学子都为满足私欲而读书,难怪宋朝后来男人都得了软骨病,最后只能让几个娘们来出征。也许,他当初的出发点是为了“维稳”,殊不知走向反面,“维稳”变成了“维软”。
徐:黄先生之言入木三分,句句中的。如果没有“穷则独善其身”,岂能“达则兼济天下”?我们当代的一些“励志语”:“高考是穿草鞋和穿皮鞋之争”,“不考上大学,您拿什么去与‘富二代’争?”都值得好好反思啊!读书究竟是为了满足个人物质上的私欲,还是“富民报国”“为人类谋福祉”;是“以物喜”“为己悲”,还是“以众喜”,“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您站得高,看得远,难怪您能当官为民造福。黄先生,您任河南道监察御史时,督官员,办学校,治河道,缉私盐,惩贪腐,政绩斐然,受到皇帝表彰。您的父母、妻子都受到了册封。但后来在太子皇位刚立未确定时,忽然传下“三王”一起封的圣旨。面对朝廷闹得沸沸扬扬,皇上的心意又难以捉摸,您奋不顾身,上奏数千言,引起皇上震怒,将您削职为民。现在您后悔吗?
黄:说不后悔是假的。我在《四书五经发微》的题诗中写道:“失足何年悟,长累不解忧;三生从顺去,须得早回头。”就是对自己言行的一个反思,有人说:人们用两年时间学会说话,却用六十年时间学会闭嘴。我当初感情用事,自恃得皇上信任,出于好心说几句话没什么关系,殊不知“披龙鳞”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徐:在那种制度下,“当闭嘴时且闭嘴”,不失为一种明哲保身的智慧。黄先生,我还有一点想请教,您是怎么保持乐观、旷达的良好心态的?
黄:你觉得我心态好吗?
徐:从您高声朗诵《惺吾公像赞》中,从您与我毫无倦色的侃侃而谈中,我发现您心态很年轻,心胸很开朗。
黄:哈哈,谢谢夸奖!确实的,官场上不少人,一旦从“庙堂之高”跌到“江湖之远”,就往往一蹶不振,怨天尤人,心气郁结,丧魂落魄。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仰不愧天,俯不怍人,一生不作亏心事,为什么要唉声叹气,见人矮三分?至于宦海沉浮,如天上云卷云舒,史册上司空见惯,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曾经给自己拟了两副寿联:其一,“无可颂扬,百姓膏脂未尝染指;有何欢喜,七旬夫妇难得齐眉。”其二,“常如作客,何问康宁,但使囊有余钱,瓮有余酿,釜有余粮,取数页赏心旧纸,放浪吟哦;兴要阔,皮要顽,五官灵动胜千官,过到七旬犹少;定欲成仙,空生烦恼,只令耳无俗声,眼无俗物,胸无俗事,将几枝随意新花,纵横穿插。睡得迟,起得早,一日清闲似两日,算来百岁已多。”趁自己身体还硬朗,该吃吃,该睡睡,乡亲父老有什么事用到我,有求必应,尽力而为,我的晚年生活充实得很呐。
徐:我听说本地官员到府上拜访,您都说自己有病在身,不能接待,借以拒绝。那些一定要来的,您就以一碟菜蔬、一杯薄酒招待。但各地求学的青年才俊,您却专门造了“碧萝居”来接待,是真的吗?
黄:属实。
徐:还有,您虽然自命为松朋老人,其实从未与世隔绝。对县里重大公共事务,都十分热心,几乎每次都亲自前往。如县前的改溪工程、新改建的钟楼、鼎水口的造塔,凡是能昌盛本土文化的事,您都真心实意地投入,从不说劳累,也不计功名。这又是为什么呢?
黄:有道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人生太短暂,越到暮年,这种紧迫感越强烈。我长年在外,对生我养我的故乡贡献太少,所以总想通过各种途径弥补。这就是我热衷故乡公益事业的初衷。我力量虽然单薄,但有一定影响力,能起点推波助澜的作用。乡亲父老见我参加,可能会更努力,更齐心。更重要的是,给后代一个更好的永康,是我们这代人的责任。
徐:对您的思想境界,我只能用一个词:高山仰止。
黄:岂敢岂敢。先贤教导我们读书人活着应立德立功立言,才能三不朽,离这标准,我还远着呢。
徐:我见宗谱记载,您著有《蘧然子臆谭》《三经》《四书发微》《五经发微》。应该说,您已经属于三不朽的人了!请接受后学一拜!
黄:不敢当!不敢当!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今人超古人。我相信我们永康一定会涌现出比我更杰出的贤才!
徐:承蒙教诲,感激不尽!下次再拜访您!
我一觉醒来,不觉已是夕阳西垂,晚霞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