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文官，何以让浙江百姓推崇千年

　　□新华社记者 李平

　　在浙江，有这样一位清官，因“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受历代百姓供奉，千年香火不断。每年农历八月十三前后，各地群众还自发组织迎胡公民俗活动。这位受到万民敬仰的人是谁？他便是永康籍北宋名臣胡则，也就是百姓口中尊称的“胡公”或“胡公大帝”。

　　受访的不少浙江干部群众表示，天地间有杆秤，秤之砣乃百姓。正因为有了胡则“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责任与担当，才有了民尊之为神而供奉的故事。

　　千年之前，胡公是如何为官做人的？千年之后，老百姓为何至今还在供奉他？胡则的生平往事对于干部树立正确的政绩观有什么意义？围绕这些疑问，记者近日走进胡则的家乡永康市，试图解答这些迷思。

　　从政47年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走进“中国五金之都”浙江永康市，一说起胡公，当地老百姓总说得出一二三来：胡公是永康市第一位进士，是一位好官清官；胡公庙很灵验，等等。

　　据《宋史列传》载：“胡则，字子正，婺州永康人。果敢有材气。”元代黄溍《胡侍郎庙碑阴记》说：“宋初，婺（金华）之第进士自公（胡公）始。”胡则生于公元963年，逝于公元1039年，为官47载，逝后葬于杭州西湖旁的龙井源。

　　“相传胡公是其母在厕所中生下的，所以家人当时给他取名为胡厕。考上进士后，宋太宗认为名字不雅，赐名为胡则。”永康市胡公文化研究会会长、胡公书院院长胡联章说，胡公是穷苦农家出身，曾经做过“行担四方”的手艺人。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年），吴越国纳土归宋，宋朝施行的科举选才制度，让寒门看到了向上流动的机会。胡公那个时候才开始结束行担、进寺读书，最终在27岁时金榜题名，并成为宋太宗、宋真宗、宋仁宗时期的三朝名臣。

　　翻开胡则从政47年的事迹，不禁为他忠君为民、秉正崇善、实干担当的精神所感染，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福州濒临东海，五代时期隶属闽国，有大片无主滩涂。纳土归宋后，宋朝官府将初步改造后的滩涂作为官庄田租给当地的佃户耕种。公元1025年，胡则出任福州知州。朝廷有人打起了这些官庄田的主意，先是打算向田主加收田租，胡则据理力争，朝廷只能作罢。后来朝廷又想把官庄田收回来，再拿去高价出售。为此，胡则三次上书朝廷，要求诏免此事。他在奏章上写道“百姓疾苦，刺史当言之。而弗从，刺史可废矣。”“拎着乌纱帽做官”的胡则以舍官身保庄田之举，最终引起朝廷重视，下旨庄田田值减半，宽限三年。三年后又予全免。

　　吃盐难，是宋朝民众生活的痛点。68岁那年，胡则担任北宋权三司使。三司使，又称计相，是宋代主管全国财政经济的最高长官。当时，山西解州盐池，是北宋重要的食盐产地，盐场上虽盐堆成山，而百姓却无盐可食。如何破解盐荒？经深入调研，胡则提出盐制“改官卖为商销”的举措，这一提议立刻引起朝中既得利益者的极力反对，有人攻讦他是官商勾结。面对种种压力，胡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再向宋仁宗奏《通商五利之法》，言之有据、切中时弊的新盐法也得到宋仁宗的认可。推行新盐法后，官盐的价格下来了，品质好了，百姓也得益了，胡则却因改革得罪权贵，一年后从计相贬为知州。

　　江南多水患。1026年，胡则出任杭州知州。四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杭州街头充斥着许多因潮患而衣食无着的流民。到任第三天，胡则就带上熟悉水务的幕僚，沿钱塘江两岸，对江堤海塘进行勘查。不久，胡则发布主政杭州的第一道知州令——修筑钱塘江海塘。这一重大举措，也为几十年后杭州的另一位知州苏东坡治理环杭州水系和西湖水患打下了牢实的基础，也才有了“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的西湖美景。

　　公元1032年夏秋，长江、淮河流域大旱，百姓陷入饥荒，但官府仍在催缴吴越时期延续下来的“身丁钱”（人头税），许多人因此背井离乡。年已70岁的胡则接连上书请求免除江南各地的身丁钱，不少朝臣攻讦他只顾百姓的粮袋，不管朝廷的钱袋。胡则毫不动摇，向朝廷详述民众之困苦，尽诉丁钱之积弊。宋仁宗被这名忠君爱民的三朝元老感动，下旨永远免除衢（衢州）婺（金华）两州丁钱。

　　“实干的精神、爱民的情怀，在胡则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浙江省社科院历史研究所原所长、杭州市历史学会会长徐吉军表示，千里海塘守住的、免除丁钱留住的，都是民生与民心。

　　据了解，从政47年来，胡则留下了“献策镇西、遣返役夫、智除虎患、培茶惠民、整治钱荒、睦邻怀远、重辟平反、力保庄田、治理钱塘、改革盐法、奏免丁钱”等一系列“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政绩，而受胡公之惠的浙江百姓，自发在今西湖旁的老龙井为其立生祠。胡公去世后，宋仁宗顺应民意，在杭州西湖龙井狮峰山麓（今老龙井）赐地51亩建胡公墓。

　　天地间有杆秤

　　秤之砣乃百姓

　　天地间有杆秤，秤之砣乃百姓。正因为有了胡则“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责任担当，才有了后世百姓所敬仰的“胡公大帝”。

　　据胡联章介绍，到了清代，两浙等地有胡公庙3000多座，现在经官方登记的浙江各地胡公庙有170多座，遍布杭州、宁波、温州、金华、丽水、绍兴、台州等9个地市，而未有登记的民间胡公文化信仰场所则更多。

　　每年农历八月十三，永康各地群众都汇聚到胡公出生地的胡库下村，联合举办盛大的祭胡公民俗活动。胡库下村党支部书记胡激扬说，群众祭拜胡公，是因为当地人都知道，胡公是个清官好官，为百姓做了许多好事，胡公被认为是“正”的标尺、“善”的化身和“美”的寄托。

　　据胡联章介绍，从宋代开始，永康各地村庄组成的保都会精心制作一尊胡公神龛，各村轮流供护，一村一年。供护的村庄又由各农户轮流供奉，一户一天。在农历八月十三前后，各地都要扛着胡公神龛上方岩。肩扛胡公神龛的人，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他不仅要强壮有力，还要有公认的品德。永康方岩庙会（祭胡公庙会），也是被誉为江南地区最大的庙会。

　　胡公威名远播浙江大地。在丽水青田瓯江畔，有一座400多年历史的胡公庙。胡公庙管理人员王阿明告诉记者，当地的许多人都是听着胡公的故事长大的。早年，王阿明家中珍藏着一古本《胡公传》，里面记载了很多胡公的生平轶事，如奏免丁钱、平反冤假错案等，这些故事他都能娓娓道来。“胡公庙长年香火不断，当地人信奉他、爱戴他，是因为他一心为民，佑护百姓。”王阿明说。

　　在永康方岩山胡公祠门口的一面墙上，记者看到有用毛主席字体镌刻的“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八个大字。胡联章解释：“这是1959年8月21日，毛主席视察到金华时，专门提到了胡则，并用这八个字提醒干部为民造福的重要性。”

　　对于此事的详细内容，记者在《毛泽东与浙江》（中共党史出版社 1993年）一书中看到了如此记载：1959年8月21日，毛泽东主席视察到金华，在专列上召集金华地县负责人座谈。毛主席问时任永康县委书记马蕴生：“你们永康什么最出名？”马蕴生脱口说道：“五指岩生姜很有名。”毛主席轻轻摇了摇头，说：“不是什么五指岩生姜。你们那里不是有块方岩山吗？方岩山上有个胡公大帝，香火长盛不衰，最是出名的了！”毛主席接着说：“其实胡公不是佛，也不是神，而是人。他是北宋时期的一名清官，他为人民办了很多好事，人民纪念他罢了。”随后，毛主席语重心长地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很重要啊！”

　　事实上，受胡公之惠的浙江百姓，也在用实际行动传递“胡公之德”。在永康江南街道溪心胡公殿，当地群众自2014年以来自发开展“胡公粥”公益施粥活动，这些煮有大米、红豆、小米、薏米、红枣等粮食作物的“胡公粥”，每天都会送到西津桥头，供环卫工人、晨练的市民和其他有需要的群众免费领取。在胡公殿外的围墙上，记者还看到写有“好人施好粥，喝粥做好人”的标语。

　　金华市委党校社会文化教研室主任、副教授陆昇认为，千百年来，各地的胡则祠庙与胡公文化活动，既是胡则“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功德的历史见证，也是黎民百姓对清官好官的敬仰期盼和美好生活愿景的社会展示。

　　学习胡公

　　是回顾，亦是向前

　　记者在走访中发现，当前，群众很反感的就是某些党员干部热衷于自我设计，过于计较个人得失，把不出事、不犯错、不得罪人作为工作目标，尽量少干事，甚至不干事。从这个意义上说，胡公“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官德操守仍闪耀着时代光芒。胡联章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是胡公文化的精髓，也是天下百姓对历代官员最基本、最朴素、最重要的官德期盼。

　　浙江古代文学研究会秘书长胡浙平认为，胡则身上集中体现出“三种情怀”：高尚的家国情怀、深厚的为民情怀和充沛的人本情怀，与“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共同组成了胡公文化的当代价值。

　　千年后，如何将胡公精神传承下去？作为胡公出生地的永康，正在积极行动。例如，近年来，永康市四套班子成员每年都会在1月1日那天，在方岩山上的胡公祠里敲钟迎新年，将此作为向胡公学习，践行“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宗旨的集体宣示。

　　2023年，永康市委还专门出台《弘扬“胡公精神”着力打造堪当“世界五金之都”建设重任高素质干部队伍的实施意见》，明确要求：弘扬胡公“秉正崇善、天下己任”精神，着力锻造政治过硬、信念坚定的干部队伍；弘扬胡公“果敢重义、勇于开拓”精神，着力锻造敢为敢闯、敢于斗争的干部队伍；弘扬胡公“实干笃行、实功兴邦”精神，着力锻造拼搏实干、担当作为干部队伍；弘扬胡公“勤廉齐家、胸怀坦荡”精神，着力锻造风清气正、务实清廉的干部队伍。

　　“我们希望通过弘扬‘胡公精神’，不断涵养培育干部，用好管好干部，让每名干部树立正确的权力观、政绩观、事业观，不慕虚荣，不务虚功，不图虚名，切实做到‘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永康市委相关负责人说。

　　在永康，“十岁上方岩 励志敬胡公”，正成为新一代永康人的必修课。正衣冠、敬胡公、明志向……2023年4月，永康市大司巷小学三（3）班学生登上方岩，以敬拜胡公的方式宣告成长。

　　“我最喜欢他做什么都是为了老百姓。”“他对老百姓很好，经常拿出东西帮老百姓。”大司巷小学的学生们说。

　　除了举办“十岁上方岩 励志敬胡公”活动，近年来永康市不少中小学还将《胡氏家训》引入学校拓展课程中，让学生从小立志高远，清正做人。

　　在胡库下村采访时，胡激扬向记者介绍道：自北宋以来，从胡库胡氏家族中走出了54名进士。明清两代，秀才、贡生、举人就有近200人，并涌现了一大批清白传家、为国尽忠、为民造福的清官好官。

　　胡氏家族究竟有怎样的魔力，可以让文脉长青、人才辈出？记者刚想到这，胡激扬顺势递过来一本被他称为胡氏家族兴旺的“神秘宝典”——《胡氏家训》。

　　翻看这本由胡则携胞弟胡赈始创的《胡氏家训》，记者看到了里面饱含“齐家治国”的内容，文字虽历经千年，仍指引当下。

　　例如《胡氏家训》中写道：“为人者至乐莫如读书，至要莫如教子。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即使冥顽，纵有开悟之时。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家道盛衰，皆系于积善与积恶而已。何谓积善？居家则孝悌，处事则仁恕，凡所以济人者皆是也；何谓积恶？恃己之势以自强，尅人之财以自富，凡所以欺心者皆是也。”

　　朴素的语言、浅显的道理，给人以“家道盛衰、为人成败”之理之要的深刻启示。神州之东有浙江，胡公文化源流长。学习胡公，是缅怀，亦是展望；是回顾，亦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