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水

　　□俞思

　　生在江南，长在江南。水波仿佛一块玉枕，伴着水乡人餍足转醒，哄着安然入梦，江南人的梦似乎都比旁人多一层水雾。不同地域的水也是各有脾性：西北的水是惜字如金，从不夸夸其谈，只偶尔在地表绿洲被窥得剪影半寸；西南的水是脱缰野马，横冲直撞，浊浪排空，珠玉四碎；东北的水是最善打扮的，冬季铁石心肠，夏日热情似火，春秋柔媚生波；而江南的水最是温润，任由水乡人在柔柔的水波中撒网、摇橹，做一场人生的大梦。

　　我梦中时常萦绕那条小溪，像游弋在梦魂深处的一尾小银鱼，银粼粼、清冽冽、叮咚咚。有时是听着听着长安街的沸反盈天，有时是看着看着钱塘潮的猛浪若奔，有时是弹着弹着《月光曲》的夜深低吟，有时是闻着闻着白米饭的滋滋焦香，我总是忍不住遥想这一尾山间里的小银鱼，银粼粼、清冽冽、叮咚咚的。

　　于是，我时常执着寻访水的源头，未形成的溪流水的源头。在那里只能伫立静观沙石落木的间隙处一点一点挤出的水滴。不可想象的是，这样冷硬坚固的岩石，怎能拧出这水滴以及下游多得不胜枚举的涓涓细流，这些江河湖海它们此刻在哪里，那日后江河湖海里的鱼虾藻荇又是从哪颗沙粒中被孕育出来？那我呢？我的源头在哪里？在母亲那，在父亲那，在受精卵那里，在猿猴那里，还是在女娲那里？抑或我也只是由宇宙尘埃一点一点积聚起来的生灵吗？我甚至想开山掘地去看看滴水成源的积聚，想掀开时光幕布找找我的渊源。

　　这次回乡是专程探访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的好友。见面的时候是在病房，他整个身体是干瘪的，没有了生机，枯枯糙糙的。他叫我喝水，我喝水，他也喝水，水在他的嘴唇上映出些许光泽，仿佛连他也多了几分生机。原来水也是有生命的，在一张一弛的生命律动中泼洒的汗水，在一个一个的细胞间质里涵养的H2O，在一盼一顾的眼波流转中的熠熠生辉都闪耀着水的生命力。可朋友疲弊的躯体已经麻木了，也许是用了太多精力去消化西药，承受化疗吧。他的身体已经不愿再吸收这太过单纯的水的生命力了，他总是抿了抿唇便将水放下。“喝多了上厕所不方便。”他说。

　　雨后放晴的早晨，溪边潺潺的全是水声。埠头上，窗台下，水草边，盈盈的全是水的媚态。一掬水，一泼洒，越幼稚的游戏越容易上瘾，泼泼洒洒之间，人聚了，人散了。朋友的逝去是意料之中的，可心情却总抑郁不见转圜。我于是又去寻水，水其实是极易寻得的。在人的生命刻度里，它是亘古不变的，永远在你们初识的地方静静地等待你。几家欢喜几家愁，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起落浮沉，似乎像这澄澈的水一样，一溜烟又回到了水中，倏忽不见，悲回悲家，喜归喜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