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抱“理解之同情” 施以融铸贯串之力

　　邓广铭与《陈龙川传》

　　□胡潮晖

　　邓广铭（1907年-1998年），字恭三，山东临邑人，193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史学系，先后执教于复旦大学、北京大学，曾任北京大学历史学系主任、北京大学中国中古史研究中心主任、中国史学会主席团成员、中国宋史研究会会长等。邓广铭是学界公认的“二十世纪海内外宋史第一人”，研究范围非常广泛，涉及两宋政治、制度、文献、经济、学术以及辽金史等诸多方面。而在邓广铭的众多著述当中，《陈龙川传》具有特别的地位。

　　一

　　邓广铭幼年接受过传统的私塾教育，1920年考入临邑县立第一高等小学，1923年考入山东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在这两所学校就读期间，邓广铭开始接触胡适、陈独秀、钱玄同、周作人等新文化运动主将的著述。

　　作为新文化运动的策源地，北京大学成为邓广铭心向往之的学府。1931年，邓广铭第一次报考北京大学未被录取，考入辅仁大学英语系。1932年，他再次报考北京大学，考入北大的史学系。当时的北大可谓是大师云集，不免令人有“天下之学术聚乎北大”之感叹，陈垣、顾颉刚、钱穆、胡适、傅斯年、蒋廷黻、郑天挺、蒙文通等知名学者都曾执教于北大史学系。不过，大学低年级时期的邓广铭更像是一位“文学青年”，他曾与李广田（时为北京大学英文系学生）、王余侗（时为北平师范大学中文系学生）共同创办校园文学刊物《牧野》旬刊。除三位发起人以外，后来成为著名诗人的卞之琳、何其芳也是《牧野》的主要撰稿者。邓广铭对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特别推崇。根据邓广铭的自述，《贝多芬传》使他“对历史上一些建立了大功业、具有高亮奇伟志节的英雄人物起了无限憧憬之情”，这大概可以解释他后来为何特别钟情于自称具有“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的南宋思想家陈亮。

　　大学三年级时，邓广铭选修了蒙文通开设的宋史课程，并获得92.5分的高分，这是他大学断代史课程中的最高分。据1934-1935年度的《国立北京大学史学系课程一览》，蒙文通开设的宋史课程要讲二学期，一周三课时。蒙文通当时最关心的问题是宋代学术思想史，尤其是浙东学派的学术思想。在写给柳诒征的一封信中，蒙文通自述“文通暑期中在平，略读东莱（吕祖谦）、水心（叶适）、龙川（陈亮）、止斋（陈傅良）诸家书，欲以窥宋人史学所谓浙东云者”，并初步提出了“北宋之学，洛、蜀、新三派鼎立，浙东史学主义理、重制度，疑其来源即合北宋三派以冶于一炉者也”这一观点。目前，虽然尚无直接证据说明蒙文通宋史课程的具体讲授内容，但就课程大纲而言，蒙文通当时开设的宋史课程与中国史学史课程皆与浙东学派有着密切的关联，邓广铭对浙东学派以及陈亮的学术兴趣或即由此而来。

　　二

　　升入大学四年级后，邓广铭面临着毕业论文选题的问题。在此之前，他曾系统阅读了何炳松《浙东学派溯源》一书，并认为何氏立论多有谬误之处。1935年8月29日，邓广铭在《益世报·读书周刊》上发表《浙东学派探源——兼评何炳松〈浙东学派溯源〉》一文。据邓广铭自述，这篇文章“系对浙东各人学问作总括的叙述者，又系专为针对何炳松先生的书而发”。因此，邓广铭最初打算对浙东学派做一整体通贯性的研究。从《北京大学周刊》1935年10月19日公布的史学系四年级学生毕业论文信息可知，邓广铭当时上报的选题为“浙东学派研究”。不过，在选修了胡适为北大国文系研究生开设的“传记专题实习”课程之后，邓广铭改变了主意。当时，胡适提供了三组九位人物供学生作传，分别是文学家白居易、苏轼、袁枚，思想家陈亮、李贽、颜元以及政治家范仲淹、王安石、张居正。在写给胡适的信中，邓广铭表示：“前读何炳松先生《浙东学派溯源》，觉其立论颇多牵强过甚之处，嗣即对此问题加以注意，并以之作毕业论文题目。现因选定‘传记文学实习’，又愿缩小范围，先尽力为陈龙川个人作一传，然后再及其他诸人。”

　　邓广铭的本科毕业论文《陈亮传》原稿现藏于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封面题“史四邓广铭试作”，《陈亮传》这一题目也与后来正式出版时使用的《陈龙川传》有所不同。原稿共二十一章，在章节的划分、标题和顺序上亦与后来正式出版的版本有所区别。邓广铭怀抱“理解之同情”，施以融铸贯串之力，栩栩如生地勾勒出一个时代的轮廓，展现出陈亮鲜活明朗的人格。与邓广铭后来创作的三部宋人传记《辛弃疾传》《岳飞传》《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相比，《陈龙川传》最大的特点是采用纯叙述的体裁，不夹杂考证和议论的成分在内，这使得传记叙述的文思酣畅淋漓而一以贯之。邓广铭写作《陈龙川传》时，不过是一名大四学生，尚未完全走上史学专业化的道路，加上之前文学活动和当时时代环境的影响，采用激情飞扬的文学表述实乃一种非常自然的选择。而随着研究的深入以及研究对象的改变，邓广铭传记作品中的文学色彩逐渐淡化，可以说是逐渐由“传记文学”走向了“传记史学”。

　　三

　　邓广铭的本科毕业论文完成之后得到了指导教师胡适的高度赞扬，最终获得95分的高分。胡适在评语中写道：“这是一本可读的新传记……写朱陈争辩王霸义利一章，曲尽双方思致，条理脉络都极清晰。”不仅如此，胡适还不停地向身边人夸奖邓广铭，“逢人满口说邓生”，这对于初出茅庐的邓广铭来说是一个极大的鼓励。这件事情对邓广铭未来的学术道路发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诚如邓广铭的弟子刘浦江教授所言，“一部《陈龙川传》，基本上决定了邓广铭一生的学术方向”。邓广铭后来主攻宋史，终成一代宗师。

　　邓广铭本来想请胡适将《陈龙川传》介绍给商务印书馆出版，后因抗日战争爆发、胡适离开北平而未能如愿。《陈龙川传》后于1944年由重庆的独立出版社正式出版。在序言中，邓广铭写道：“如果我们这时代还多多少少有些和南宋相似之处，那么，这本书多多少少也还该发生一些警惕作用的吧。”

　　《陈龙川传》出版后，迅速得到史学界的好评，例如《图书季刊》评介曰：“邓君是书纯用叙述体裁，不杂考证或议论成分。其叙述亦不偏于陈氏立场而有所别择，无恭维之语，亦不用惊叹语气。即陈氏之所短，亦不曲为之讳。平静客观两事，可于是书中求得之……书凡二十五短章，于同甫之身世，其所处环境，其师友，其思想主旨，其志行，皆以生动之笔写出，使数百年之人读之，如亲接其人。诚传记中之佳构也。”文学界对《陈龙川传》也颇为赞赏。《陈龙川传》第一章曾于《辅仁文苑》第2期（1939年12月）先行刊出，编者按语称此传“文字既极生动切至，考核也极精密详审”。“一代词宗”夏承焘晚年写给邓广铭的信中也说自己读《陈龙川传》时颇受触动，“读龙川与东莱交情，弟几为之失声”。

　　大概是由于觉得陈亮与自己“性情相投”，直至晚年，邓广铭一直都在关注、研究陈亮。改革开放后，邓广铭发表了两篇与陈亮直接相关的重要论文，分别是《陈亮反儒问题辨析》（1984年）、《朱陈论辩中陈亮王霸义利观的确解》（1990年），并整理出版了《陈亮集（增订本）》（1987年）。邓广铭晚年还曾计划将《陈龙川传》重新改写一遍，由于疾病而未竟其志。

　　邓广铭《陈亮龙川传》（独立出版社1944年版）

　　邓广铭本科毕业论文《陈亮传》

　　原稿及胡适批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