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盛满“宋韵”的锡盘

　　□徐天送

　　在国家级非遗永康锡雕的展示基地——永康锡雕馆，陈列着巍峨的“方岩山”、威武的“十八般武器”、银光闪闪的“孔雀”。但是，它们都称不上“镇馆之宝”，真正无愧“镇馆之宝”的，是一只黑不溜秋、貌不惊人的锡盘。

　　这只锡盘凭什么能摘取此项桂冠呢？因为它盛满了“宋韵”！

　　长满故事的锡盘

　　貌不惊人的锡盘有“四奇”

　　这只锡盘，长满了故事，择其大者，有“四奇”：

　　一“奇”盘中“八骏图”：古人好马，绝不亚于今人好车。好马中，首推“八骏”。传说中“八骏”之名为：绝地、翻羽、奔霄、越影、逾晖、超光、腾雾、挟翼，全以速度惊人命名。白居易《八骏图》诗云：“日行万里速如飞”“四荒八极踏欲遍”“三十二蹄无歇时”。可见，“宝马”必“奔驰”，不“奔驰”即非“宝马”。然而，这只锡盘中的“八骏图”，却只有四匹是奔跑的，另四匹干啥？躺在地上搔痒者有之；前腿跪地、抬头张望者有之；闭上眼睛，呼呼大睡者有之；四脚朝天，打滚撒欢者也有之。盘中还雕有鲜花、蝴蝶、蝙蝠、小狗、小猫、小兔……奔跑的马，匹匹肥胖、壮硕，没有一匹“锋棱瘦骨成”。我们在国画、木雕、砖雕等艺术品中见过的“八骏”，有类似的吗？

　　二奇材质：八骏图的用料，不是铜，而是金。

　　三奇工艺：不是雕，不是铸，更不是塑，而是“错金工艺”，即在器物表面刻出沟槽，以同样宽度的金线、金丝、金片等按纹样镶嵌其中，随后磨光表面。

　　四奇来历：据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永康锡雕馆馆长盛一原介绍，此盘来自附近县一个偏僻山村。当年，他到此地做手艺，偶然发现雇主家的猪栏间角落里放着一只黑乎乎、类似铁盘一样的东西。盛一原怀疑是件锡器，就请求雇主让他看看。盛一原拿手上掂了掂，断定是锡，就请求雇主转让，将它买下。

　　回家后，盛一原的妻子洗去盘上的猪粪和污垢，发现盘里几丝亮光，再反复擦洗，出现了金色的马，后来一直到擦洗出八匹马以及花卉蝴蝶。开始以为是铜画，后来经过考古学家和工艺美术专家考证，该盘是以金丝、金箔为材料，通过错金工艺制成金色八骏图。这就成了“盛一原猪圈淘锡宝”的佳话。

　　锡盘上的“八骏图”绝非只是八匹马

　　或许有人会问，这“四奇”与“宋韵”有何关系？

　　有关系！请细品“八骏图”。

　　品图前，请先听一听苏轼的诗画观：“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瘦竹如幽人，幽花如处女。”其意是，读诗品画不能停留在诗画本身，要发挥想象、联想，理会诗画的言外之声，画外之意。要小中见大，物中见人。通过“形”去体会“神”。

　　据此，这“八骏图”绝非仅仅是八匹马，至少可以联想、领悟到以下图景和精神：

　　一、安定祥和，太平盛世的社会景象。“肥马”“马放南山”“草木花卉”“小动物”，都是典型的恬静祥和、欢快惬意的意象。它们使人联想起辛弃疾的《清平乐·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那“奔马踏花”正是“踏花归去马蹄香”的诗意画。

　　二、潇洒、不羁、豁达、豪放的文人风骨。那八匹或躺或滚，无规无矩，放荡不羁的野马，与“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的苏轼，与“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几曾著眼看侯王”的朱敦儒，与“其服甚野，其貌亦古，倚天而号，提剑而舞。惟禀性之至愚，故与人而多忤……且说当今之世，孰是人中之龙，文中之虎”的陈亮，不是有几分相似之处吗？

　　三、当然，对“肥马”“睡马”，我们还可从另外一个角度解读，即安于现状，贪图享乐，缺少忧患意识，潜伏家破国亡危险。陆游的“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就是对此现象的揭露和抨击。

　　以上图景和精神，在宋代达到顶峰。因为，“宋代是中国封建社会发展的最高阶段，其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所达到的高度，在中国整个封建社会历史时期之内，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邓广铭语）。国学大师陈寅恪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史学家钱穆说：“论中国古今社会之变，最要在宋代。”

　　奇特的锡盘盛满了“宋韵”

　　与唐代相比，宋韵文化在政治、教育、经济、学术、科技、文艺六个方面，都有突破式、爆发式的发展，体现了华夏认同的民族精神，家国一体的爱国精神，多元包容的开放精神，求真务实的开创精神。人们用“盛唐隆宋”来概括这两个朝代的“天下大治”现象。“隆”，就是指宋代在思想、精神、气质等方面，均高于唐代。如果说，唐代属于古代，那么宋代则已转为“近世”。

　　发生这个变化，最根本的原因是“人文”的崛起。以科举为例，宋代的考试内容，除了诗词以外，还有散文，策论（唐以诗赋为主）；考试形式：一律“糊名”，考生姓名保密（唐不“糊名”）；考试资格：分数面前人人平等（唐贵族优先，寒门只占15.9%）；录后前途：考后即任命为官（唐：吏部考察三年再选用）；录取人数：数十倍、上百倍于唐；重视程度：宋对考生优待，免费食宿，各级政府发补贴，唐则无。这充分体现了宋代“重文抑武”的国策。更重要的是，宋代不诛大臣，对在朝士大夫特别优容。

　　“南宋以后，一直有一个传说：宋太祖曾立誓约藏之太庙，戒子孙不得杀大臣及言事官。这个说法据说是徽宗被俘后，托曹勋带回南方的。（《宋史》卷三七九《曹勋传》），但哲宗也有‘朕遵祖宗遗制，未尝杀戮大臣’之语……程颐举三代而后，‘本朝超越者古今五事’，即以‘百年未尝诛杀大臣’为其中之一。”（余英时《中国文化史通释》第27页）

　　此外，宋代皇权还充分显示了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雅量。“共定国是”成为宋代的法度。把孟子的“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付诸治国之中。正因为如此，才有范仲淹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忠贞，才有苏轼的“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洒脱，才有张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伟大文化理想，才有陈亮的“倚天而号，提剑而舞”的豪放，才有辛弃疾的“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愿景，才有了精美而奇特的盛满“宋韵”的“八骏图”锡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