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气腾腾的年
热气腾腾的年
□卢俊英
回家过年,不为别的,只想投身到那种热气腾腾的生活里去。
回乡路不算太漫长,三十几里,只是交通工具略觉简陋。20世纪80年代,自行车是奢侈品,父母紧着钱先后置办了三辆自行车。那是我们家最炫富的年代,爸驮着行李带着妈、大哥带着我、二姐带着小妹,小小车队穿村越岭呼啸而过,比如今三辆玛莎拉蒂过境还拉风。哥姐那时候是小学生,力气弱,略有上坡后座的人就得跳车减轻负担;一路上有不少坡,就得上上下下跳许多回。冬天寒风凛冽,大家前半程缩着脖子,后半程浑身冒热气,个个脸颊通红。狗子花花跑步追着我们,引来沿途土狗拦截,撕咬狂吠、过关斩将,居然也没落下。什么都不能阻挡我们回家的步伐。
迎接我们的是外公外婆舅舅表兄弟姐妹的欢呼和笑脸,当然还有热气腾腾的厨房。大舅家刚杀了猪,拽着我们先去他家吃点心。热水、热茶和火笼都塞过来了,不一会儿鸡蛋面条也烧好了。腊月刚抽的土面,点缀着碧绿的油冬菜和两个白净的鸡蛋。最诱人的是那份浇头——五花肉切条下锅煸出油,倒些酱油和家酿黄酒,撒一把院墙瓦盆里现掐的小葱,油汪汪趁热浇到面条上,很有点石成金的效果。
外婆家的年猪专门留待我们回去再宰杀。第二天清早,厨房两口大锅都烧上了热水。最开始那段年猪嚎叫放血是小孩子不能看的,据说看了会念不好书,我们通常从一只大白猪惬意地靠着大木桶泡温水浴开始看。大人闻不得那味儿,远远躲开,我们却绕着圈看得津津有味,刮刀咔咔作响、猪毛刷刷掉落,奇迹般地呈现出即便最脏臭的猪也有最白嫩的肌肤。
厨房的火一直没有停过,这边我们还在看杀猪师傅翻肠子,那边外公笑而不语地招手叫进去。大院子里娃娃多,外公只偏心我们,有了好东西尝鲜定是先给我们。土灶最靠里的大锅热气蒸腾,正是用文火慢炖煮了一上午的猪血豆腐,外公已经捞出几块放在案板上晾着了。我们欢呼着小心抓起一大块,托在掌上咬一口,温润鲜香;举高细瞅,咬痕处断面丝滑,分明是冻石刚玉,生生把鸡血石比到尘埃里了。
晚饭要摆杀猪宴,厨房里挨挨挤挤,大舅妈小舅妈堂舅妈们都来帮忙,炸肉丸、熬敲肉羹、煮猪三腑……每一样都是我们最爱吃的。过两天的谢年宴还会更丰盛,有馒头、发糕、糯米糕那些。
吃饱了得干正事,外公把大方桌支到院子里,笔墨备下了、大红纸铺开了,春联人手写起来。门上贴斗方,窗户贴对联,猪栏贴“六畜兴旺”,谷柜贴“五谷丰登”,灶台贴“灶王爷之位”和“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父亲把红纸按需大大小小裁起来,再折出痕迹方便落笔。
大院子有好几户人家,掐指算算得写不少,好在我们人手也不少。哥是小学五年级的“高级知识分子”,大马金刀地写了三副对联。姐比较羞涩,只写了一个斗方就跑了。表弟们也摩拳擦掌各有展示。我虽读二年级,可不仅识得许多字还会自己造词了,不愿抄皇历上现成的,想了半天写了个“爆竹呈祥”。那时的我,对爆竹呈祥的领悟胜过国泰民安。
老家是勤耕苦读之乡,村民常贴的对联有“向阳门第春常在”或“科学种田产量高”,斗方常有“风调雨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那些。隔壁院子的阿发,以拙朴笔法写了“加苦奋斗”,估计老师家访看到会给他加作业的。
外公把我们写的作品贴在人来人往之处,留着后院、猪栏那些少人看的地方才叫我爸写。只是奇怪,如此激励我的书法却毫无长进,似乎跟着记忆永远停留在了那一年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