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青词酒一杯

　　□朱维安

　　一曲青词酒一杯。多年的画室生涯，一虹被墨香熏染出孤帆远影的心性，不惮自斟自饮，自得其乐，怀着对绘画无尽的念想，对创新绵延的心思，继续在碧野苍茫中航行。

　　朱一虹出了一本画册，封面灰青色的，名称很文雅也有点疏陌，叫《青词》。查了百度，得知青词还真师出有名，是正儿八经的国粹，原是道家上奏天庭的祷文，后传到俗世异化出一种类似辞赋的文体，形式工整，用词瑰丽，起于唐，盛于宋明。因是写给天人看的，往往表现得玄妙神幻，高深莫测。

　　就看书名，一般人都会以为里面是装着诗词的，打开才知道，都是一虹最新的画作，一幅一幅，浓浓淡淡，似漫漶不清，又似整齐排列，似乡间晾晒的土布，又似都市前卫的窗帘。当然，我是一眼就看明白一虹画的是什么，但我相信基本上的人是看不明白的。“青词”在这里倒真是贴切精准，一虹的用心我豁然恍悟了几分。

　　我看明白是凭着几十年的同事和交情，知道他是怎么走过来的。看不明白是赏画者习惯了以像不像来评判画的水平，突然面对一虹非常规的创作，被整懵了，不知道他的画到底在表现什么，面对一片密密麻麻，甚至不知道从哪看起。我觉得这很正常，有个性的艺术家骨子里都有离经叛道的倔，通常不愿走现成的路，而要离开坦途另辟崎岖，不被常人理解，正是他们的所求。

　　一个阳光温煦的中午，与一虹、露苗伉俪在一家室外饭馆共进午餐，一虹拿出画册说，刚刚到，第一个送你，你要写一篇书评。我曾为一虹以往出的画册写过好几篇文章，都是得心应手，了无迟滞。此时，却没来由地感到一种惶恐，第一次在心里自问，我还写得了一虹吗？这些年，一虹在艺术道路的求索是开了外挂的，积前六十年茫然苦涩的量变，达到了醍醐灌顶的质变，像破蛹而出的蝴蝶展开了美丽的翅膀，又像闭关得道的高僧证悟了妙法莲华。我辈凡夫俗子，已是瞠乎其后，自惭形秽。

　　我本非书画界人士，自不能对一虹的大作妄加评论，只能从文化的共性来大而化之。在我看来，一虹是从乡村走出来的画家，有一份对土地天然的执念。他从来没忘却这个根本，一直企求要用手中的笔将农村最原始、最自然的美，用最前无古人的形式表现出来。显然，他已卓有成效，已成功地将中国传统的基因和民间的底色，不露声色地融合进国外的技法现代的理念，完美地展现了他对绘画艺术的天赋和追求。

　　一虹的画，不是对景写生，不是静物描绘，不是扭曲变形，不是无端抽象。是他自己内心图版在宣纸上的再现，是少年时的乡村转化到笔端的乡愁。他的乡，不只是自己的家乡，而是从家乡出发，衍生到更广阔的江南，把水乡的田园，南国的青绿，柔进唐诗宋词的意韵，用一种静态的美繁复的简表达出来。打开《青词》，我一眼看到都是荷，有新荷有残荷，有才露尖尖角的青嫩，有荷叶田田的壮阔。荷叶压着荷叶，莲蓬挤着莲蓬，江南水乡在一虹笔下有了无限想象。

　　一虹共出过三本画册，《山水一虹》《在路上》《青词》，忠实记录了他20年艰辛求索的轨迹。若把它们比作人的成长，《山水一虹》是在乡塾读书的总角孩童，带着山野的气息，率真烂漫，人见人爱。《在路上》是念了大学的青年学子，有了青春期的思考和叛逆，烙上了大都市信息交汇，艺术熏染，逐步走向独立发展，自主创新的印痕。《青词》则已嬗变为一位温文尔雅的博士生导师，卓尔不群，傲然一帜，笔墨之下处处透露舍我其谁的霸气，让人惊悚、疑思、喟叹、服膺。

　　永康是个小地方，以规律性的标准来看，小地方的人眼界总不可避免的狭小。但永康是个五金之都，永康人自古就出门做手艺，从全国各地赚回钱来养家糊口。在世世代代闯荡江湖的积累中，永康人的心中装满了大江南北的风土人情，不会安分守己地龟缩在永康一隅甘守清贫。一虹老家地处永康上角，俗称上半县，正是永康经济最活跃，出门人最多的地方。虽因出身不同，一虹的爷爷是当地学校的校长，父亲是语文老师，书香世家，一虹不必出门做手艺。但当地人惯于走南闯北的基因已溶在一虹的血液里，导致一虹在艺术追求上，天生就跳动着一颗不安分的心。

　　打开眼界是一虹走出永康的重要一步，他寻师访友的路径很独特：看书。除了熟稔中国的经典画家，他还看西方的各种流派各路名家，看日本的浮世绘，看杨柳青的版画，看青花瓷、扎染布，还看各种难记难读的带哲学意味的论述。正是这些操作，一虹的眼界脱离了传统文人画的羁绊，逐渐清晰自己要走的远方会通往何方。

　　永康人有一种特质：定力。凡认定要做的事情，不会轻易放弃，总是想方设法要去完成。这用在艺术追求上也彰显了独特的生命力。一虹的画风独出心裁，造型别异，总被常人不解。但他坚定自己所求，甘守寂寞，无视干扰，不管不顾地画着自己的画。他从不感到孤独，因为他有书为伴，书中很多勇敢的探索者，都是他神交的师友。他用心与他们交流，用意去体悟他们的创作，眼观心照，视野越来越开阔，眼界越来越高远，一枝红杏出墙来，他的作品终于引来“哇”声一片。业界对这个横空出世的画家，表现出难以置信又羡叹不已的钦佩。各路邀请随之而至，在京城、在南国、在魔都、在狮城，在宝岛，他被频频邀展，耳目一新的画总被摆上展厅的C位，令观者踯躅忘返。

　　有个性的画家总是这样，喜欢的人赞叹不已，不喜欢的人不明就里。画画不是照相，展现的是画家心中的山水，不必让所有人都峰回路转，但能令同道者陶醉其中就不亦说乎了。陶醉是艺术的境界，陶陶然，醉乎乎，挠到痒处，疼在妙处，偏又难与君说，一幅画有了这等魅惑，那必然高处不胜寒的。能体会到这样感受的，会有几人呢？一虹如今已很超然，不求人懂，不逐网红，只在自己坚守的田园里孜孜耕耘，把荷塘、民居、阡陌、乡愁，杂糅整合，耕出音乐的节拍，耕成诗歌的模样。自信的人才会心无旁骛，不惹尘埃，醉心于自己的远方。一曲青词酒一杯。多年的画室生涯，一虹被墨香熏染出孤帆远影的心性，不惮自斟自饮，自得其乐，怀着对绘画无尽的念想，对创新绵延的心思，继续在碧野苍茫中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