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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7版:五峰走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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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匠道

  □高婷婷

  炉火正旺,师傅戴上手套,将一只损坏的锡器投入坩埚。几十分钟过去,锡器慢慢熔化成液状,被倒进容器,刮去灰,灌进事先准备好的模具,浇铸成一块银亮的锡板……年少的他在一旁看得专注。师傅取下嘴里的烟斗在桌上磕了磕,突然发问:很辛苦的,怕不怕?

  闻言,他本能地反问:怕什么?

  师傅爽朗一笑,并不解答,抽够了烟,又继续手上的活计。

  “千秧八百,不如手艺傍身。”永康人多地少,当地人大多以做手艺谋生。按照永康的习俗,不少小孩从小就要学一门加工五金的手艺,他也不例外。13岁生日那天,他接过行担,跟着师傅走出村,开始了他的学徒之路。

  刀、锉、锤子、钳子、木槌、剪刀、量尺……手艺人的行担被各种各样的工具堆得满满当当。他们风餐露宿,居无定所,生意一来,行担就地一放,就搭成了一个简易工坊。师傅系上围裙,拿起锡块,学徒帮着点火,拉风箱,打下手……乒乒乓乓,烟熏火燎,就像一出社戏,在山野里热热闹闹地开唱了。

  打锡是一门辛苦活,但好在能赚到钱。那时候,每户人家婚丧嫁娶、祭祀先祖,都要用到锡酒壶。普通人家定制的锡酒壶,样式、花纹相对简单;若是家境殷实的主顾,还会要求工匠在壶身上精细錾花,雕刻各种吉祥图案。能否打好这样一把锡酒壶,是对一名工匠手艺的评判,也是判断学徒能否出师的依据。

  像所有锡器一样,锡酒壶的打造要经过配料、熔化、压片、裁剪、锤打、焊接等一系列繁琐的工序。锤打是其中最花时间的一步。哪怕是一只普通的锡罐,也要经过一天时间、上万次的锤打才能成型。他当了4年学徒,手艺越发炉火纯青。到后来,许多人看到他,都会亲切地喊他一声“小工匠”。

  小工匠成了他的江湖代号,至于他的本名倒无人提起了。

  小工匠做活很用心,姿态也很好看:左手一圈圈转动锡板,右手拿着锤子一下一下地敲打,一只锡酒壶就这样慢慢地成型了。记忆里,他的母亲就有这样一把锡酒壶,很老旧的样式,表面被母亲翻来覆去磨得发亮。每年家中的大日子,案几上都能看到这把锡酒壶。母亲笃信,老百姓的日子会像锡器一样越擦越亮。

  这种朴素愿景,让小工匠对手中的活计多了一分虔诚。他相信自己打的不光是锡器,更是一份对生活的期盼和祝福。

  4年过去,小工匠成为大工匠,手艺渐臻纯熟,可以自立门户了。然而好景不长,随着改革开放,传统手工艺遭受机械化生产的冲击,锡制品也逐渐被便宜好用的塑料、玻璃制品取代。锡器店倒闭了,锡匠纷纷弃艺从商,这个曾经鼎盛的老行业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重击。

  面对窘境,工匠无措地搓了搓手。怎么办?他夜不能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最终还是选择坚守老本行。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将走一条与常人不一样的路。

  如何让锡雕冲破重围,在市场中拥有一席之地?这个问题让工匠犯了难。他用积攒的本钱开了一家小工厂,买来精加工机器,雇用了几个伙计。他当老板,也当学徒,每天和工人待在车间里,如饥似渴地学习着新知识,直到凌晨才回家。

  后来,锡雕有了一个新称呼,叫作“非遗”。工匠也跟着多了一个身份:非遗传承人。

  不管时代如何变迁、潮流如何变化,旁人怎么称呼、怎么看待,工匠仍在做一样的事。刚从师时,师傅对他说,干我们这行的人要笨一点,笨人没有花花肠子,做出来的东西实在,才能树立百年老品牌。也只有笨人才能埋头苦干,不被外界诱惑。他把这话写进自己的工匠生命里。

  科技发展至今,大多数环节都实现了“机器换人”,但有些老手艺还是替代不了的。工匠从流水线上取下保温杯胚子,打开工具箱,拣起一把旧锤子,一圈圈、一点点地锻打,锤的次数越多,成品质地就越均匀紧密。

  工匠富有经验,锤子每次落下都是恰到好处的巧劲,不轻一分,也不重一分。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中,他好像又回到了那间不足10平方米的小作坊。坊中无日月,时间走得极慢,仿佛春秋都停摆。在锻打的过程中,他一点点将所见的、所学的、所热爱的都打进锡里,师傅的教诲、对徒弟的叮嘱、对生活的祝福,他全交出去,成全锡,也成全自己。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人、一锤、一张锡,仅此而已。

  最后一锤落下的时候,他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心底传来:

  怕不怕?

  时至今日,他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意思。他那时年纪太小,不解师傅这一问,以至于莽莽撞撞地走了很长的路,吃了很多苦,大半生都在为这门手艺奔波。他睁开眼,捧起刚完成的作品,走出车间,踩入天光里,在心里说:有什么可怕。


永康日报 五峰走笔 00007 2021-03-27 永康日报2021-03-2700011;永康日报2021-03-2700012;永康日报2021-03-2700013 2 2021年03月27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