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饼香
□吕纯儿
当我在熙春巷闻到肉麦饼香味的时候,仿佛撞上了家乡的一团云朵。
恍惚回到了童年,围在灶台边上,看着母亲把一个小小的面团擀开,把馅放进去,捻起皮的一角依次按顺时针方向捻成饼状,在饼的中间收拢,轻轻一提,捏除多余的面,用手掌轻轻压整。烤在从小陪伴着我们的铁锅上。灶台下加了两把火,空气中就有饼香弥漫开来……
立秋过后的傍晚,晚风已带着丝丝凉意,像是电话那头父亲母亲花白的头发和深壑的皱纹。
“周末回来吧,正好烤饼。” 母亲的叮嘱一如从前。
肉麦饼是家乡的味道,是蓝印花布上印着的那枚火红印章,是一团火焰。
家乡的山地上盛产一种叫九头芥的菜,也叫雪里红,春天收获。人们把九头芥收割后,盘成一团叠在一起,两三天后呈金黄色,晾晒在竹竿上待脱去大部分水分,切成碎丁,腌渍在瓶钵里。根据气温的高低约二十天、个把月后出瓶。甘甜咸味的咸菜与“三肥精”猪肉搅拌在一起,加上绍酒、葱末,便是肉麦饼的馅了。秋冬季节,家乡的人们也用白菜腌制咸菜,白菜咸菜和着猪肉烤成的肉麦饼,有着独特的风味。
母亲经常烤的是大饼,铺满大半个铁锅,饼香扬洒着整个屋子,也填满了我们的童年。两边烤成了金黄色的大饼切成四块,也叫三角饼。这是因为母亲常年劳作,时间总是匆忙,三角饼可以节省下许多时间。小时候,肉并不多见,肉馅常常掺和着土豆丁,土豆是母亲自己地里种的,咸菜是母亲自己种植并且亲手腌制的,有着家乡的雨露风霜,有着母亲的情感。烤饼的时候,常常一家人合作,边烤边吃,或抢或让,无比温暖。也有时候,我们拿着刚刚烤熟的饼满院子跑,引来一起玩闹的小伙伴们,于是偷偷把饼掰成许多小块,分给小伙伴们吃。再后来,索性谁家烤饼,所有院子里的小伙伴都围过来,参与到烤饼的行列,围在铁锅旁等着饼烤熟。
这样烟火缭绕的生活,常常让我们淡忘对父亲的想念。像村里大多数父辈一样,父亲常年在外跑生意,卖过缸钵头,后来钉秤、打镴等。在我长大些后渐渐明白,因为家乡是一座丘陵小城,田地有限,勤劳求变的父辈们挑着行担,走遍大江南北、串遍大街小巷,成为改革开放初期南中国特有的风景。在家乡西部,有一个叫白窖岭的地方,是许多手艺人出门做生意的“西口”,白窖岭的这一头是家乡,那一头便是他乡。古往今来,家乡的人们口口相传:“白窖如天,上下半年。”事实上,白窖岭并不高,高的是父辈的艰辛和亲人的想念。
在无数个夜晚,我们一边在灯下读书,一边数着父亲回家的日子。父亲常年在外,母亲在田地里劳作,我们在岁月里成长。家乡的人们如同土地上的庄稼,一茬茬人吃着肉麦饼长大,一茬茬人离开家乡。肉麦饼成为无数魂牵梦萦的乡愁。
舅舅后来经年在外经商,常念叨我母亲烤的掺了土豆的肉麦饼,说是在外能吃到山珍海味,却唯独没有家乡肉麦饼的香味。
舅舅对于家乡肉麦饼的情感,我是在离开家到金华工作时才懂得的。金华有烧饼夹油条,有雅畈肉饼、东河肉饼、麦饼,但都不是家乡的味道。我一条街一条街寻找,茫然无措,如同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每次回老家,母亲总会给我烤饼,会很贴心地在肉馅里放进时蔬,土豆、豇豆、莲藕……四季的变化、日月的精华,被母亲妥妥地放在饼里。饼馅总是无比的香脆,咸菜无比的甘甜,嘴里和胃里,都是满满的熨帖。
老家的好友知道我的想念,在许多我回乡的日子烤起了肉麦饼……我对那片土地更加想念:那些一起在那片土地上成长的小伙伴,那些青葱岁月和飞扬的青春,还有在那片土地上实践的新闻梦想。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喜欢看着我吃饼。问我:“咸淡合适不?好不好吃?”我一边吃一边应着。这时候,母亲总会笑着看着我吃,似乎看着我吃饼对她而言是一道看不够的风景。我蓦然一惊:内心对分离的恐惧似乎突然被人探知,我思乡,母亲也念我。我不敢说破。吃完饼,坐在母亲身边,听她讲村庄里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谁家怎么样了,谁怎么样了……
一个深秋的下午,街上散着几片刚刚吹落的树叶。我在永康的街头寻找一家记忆中的老店,找一个记忆中的肉麦饼。车子开着开着,记忆中的路径已经变了,城市又变样了!离别的恐惧突然袭上心头:家乡已经越来越陌生,父母亲的白发越来越多,姑婆的耳朵越来越聋,叔叔、婶婶,姨母、姨父也越渐苍老,许多认识的人走了,许多不认识的孩子出来。很多年后,我还会认得家乡的样子吗?当有一天父辈们都离开了,我该到哪里寻找肉麦饼的乡愁?
我开始对家乡的肉麦饼有了执念,我成了一位北京朋友的样子。她不断地调整肉麦饼的烤法:和面软硬适中,和好之后醒一会儿,面擀成薄皮,收口时轻轻一提让空气进去,烤锅要用浅而平的平底锅,火要用木炭,饼面渐成淡黄色时要鼓起来……即便如此,总也烤不出家乡的味道,一次次烤,一次次失望。肉麦饼是一团思乡的火焰,那团饼香,锁着一条思乡大河。日子已经走远,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但是在无数回不去里,仍然死守着一个慰藉。
熙春巷是金华古子城的特色饼街,建于去年,齐聚了八婺之饼,永康肉麦饼是其中的重要成员。不经意间,熙春巷也成了一个乡愁的集结号。
那天傍晚,台风“黑格比”来袭,许多房子倒塌,也有人在洪水中失去了生命。我在熙春巷吃了一个家乡的肉麦饼、一碗馄饨,吃完的时候,双眼蒙了一层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