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炊烟
□宋 扬
炊烟越来越少见了。
炊烟浓黑,那饭菜定然不香,柴火不好或受潮会积聚重烟。不好不干的柴火缺火力,炒出的回锅肉成不了“灯盏窝儿”。阴火焖熟的粥也不香,必得猛火煮滚了香米后减去一半柴火继续熬制,粥才黏稠有味。好柴火才有好炊烟。什么样的炊烟是好炊烟?不得不佩服古人造词时超强的形象思维能力——只“袅袅”二字,是不是宛若美女轻移碎步娉婷而来又姗姗而去?这种婉约的感觉又岂是那直端端接入云霄的大漠狼烟所能比的。
好炊烟需配好烟囱。
外婆在世的时候,她家没有烟囱。炊烟不是袅袅升起,而是在没有窗户的厨房里狼奔豕突,被土墙撞得灰头土脸。在土灶前忙活的外婆眯缝的眼睛不知被熏出了多少眼泪,她咳嗽着的喉咙不知呛进了多少黑烟。外婆家的土灶只有两眼两锅,一锅煮米饭,一锅先炒我们吃的菜,再煮牲畜的粮食。
比烟囱更先出现的是两个吊在灶口的陶罐水壶,这是对柴火的二次使用。让熊熊火苗从灶口白白溜走岂不可惜?那就挂上两个吊壶。我没见过茶壶的底色,既然是泥制,想必应该是土褐色。但是,这一对茶壶从我记事起就一直黑不拉几土头土脑,甚至越来越肿大了。外婆解开系挂它们的粗实的麻绳,要给它们瘦身。镰刀“呲呲”地在它们身上刮过。外婆是手艺高超的美容美发师。被刮后的茶壶容光焕发,往日只能被煨到发热的壶水在茶壶瘦身后开始变得发烫,有时竟然兴高采烈地唱起歌来。歌词永远只是单调的四个字——“咕嘟咕嘟……”
茶壶的歌虽然简单,却是献给外婆的情歌和挽歌。茶壶用歌声迎来坐上花轿的外婆,也送走躺进棺材的外婆。
到母亲嫁给父亲时,茶壶并没有作为陪嫁的嫁妆。我家已经用不上吊式茶壶。父亲自力更生,打了两眼带烟囱的灶。两个灶口用铁皮闸一关,火舌便带着炊烟乖乖地往烟囱而去。就在靠近烟囱的地方,一口铝锅正等着它们。这口铝锅接过了老式水壶的接力棒,而且只需消耗同样多的柴火。
后来的有一天,父亲想改造一下家里的厨房。对于能力范围内的事情,父亲总是尽最大努力做到完美。我家修不起楼房,但厨房不可以不干净。父亲决定只修缮灶台,他要给土灶台贴上白白的瓷砖。翻新的灶台引来邻居的围观,因为它居然超越了一些刚修好的小洋楼,那些洋楼的砖灶顶多只是表面抹平了砂浆而已。
我家的厨房里再也没有出现过外婆家厨房烟熏火燎的情状,厨房也就成了这个家的中心。
冬日的厨房是最温暖的心脏。父亲平时动作并不麻利,切起白萝卜却十分敏捷。嚓嚓嚓嚓,他边切萝卜边洋洋得意地说:“你们信不?我切的萝卜丝扔到墙壁上不会落下来。”意思是萝卜丝又细又轻。母亲是见识过的,并不搭话。我和妹妹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嗖”的一声,父亲手一扬,萝卜丝真的粘在了墙壁上。我看着手痒,试着切了好多次,刀功却永远达不到父亲的水平。晚饭后,父亲趁着冬闲修补锄头簸箕。锄头松了,得用木楔子重新钉稳;簸箕破了,要在破处重新穿插竹篾。母亲在照看火灶里的两根烤红薯,这是我和妹妹的餐后甜点。红薯被掏出,扑灰,掰开,金黄的红薯璀璨如金,香气四溢。我和妹妹哪里还顾得上正在做的作业,一番争抢。因为红薯的大小,一场小争吵便在所难免啦……
好炊烟需好烟囱,好灶也应配好柴火。干过心的松柏枝是好柴火;连根的黄豆荚、玉米骨芯也算好柴火。最可气是一灶谷草或麦糠(麦穗脱粒后剩下的部分),烧不旺火。可是,就连这谷草和麦糠也有短缺的时候。如何办?总不能断了烟火!别人冬闲母亲不敢闲。她要到河对面的大山上去捡柴火。对面的山里人家大多不缺柴火,所以他们并不太为难捡柴火的母亲。母亲每天天不见亮就出去,下午三四点钟才饥肠辘辘地回来。母亲的背上是一座山,她好像背着一座山在移动。她瘦小得如同一只蚂蚁,却扛起了一个家的希望。
如果有一天,所有的炊烟都不得不消失,出于环保和改善农村生活条件的考虑,我是理解的。炊烟可以消失,但关于炊烟的记忆是不能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