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卖春联

　　□应跃鱼

　　又快过年了,老干部们和乡村老年协会的老人们，以红彤彤的纸和幽香扑鼻的墨汁义务写春联活动，揭起了“年”的序幕。春联，这中国人“年”的先声，把我拉回七十年前卖春联的往事。

　　那年代，对像我这样锦衣玉食家庭的孩子，过年的兴趣并非只是吃喝玩乐。那时我刚小学毕业，自称相当于古之秀才，我和一班发小过年第一要事就是写春联、卖春联。

　　过年贴春联是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民国时期穷人多，识字人少，名门望族的春联自有名家奉上，或自家挥毫，平民百姓家的春联就得去集市购买。一到腊月，集市上的春联摊生意兴隆。芝英是全县最大的集市，那里春联摊摆满睦房前。那时市上的春联全是摊主现写现卖，而摊主大多是乡村清贫学究，少数落魄名门寒士。大凡有点尊严的文化人，是不肯丢脸来此卖字赚钱的。偏偏有我们三个小不点摆摊卖起春联来，成了芝英古镇的奇闻。

　　那年我11岁，章公棋和应乾飞12岁，可都是培英小学应届毕业生中的书法尖子。章公棋是柳体高手，乾飞的颜体大楷得过全县大奖，我是自由体也能挥毫自如，且出联辍句出口成章，我们三个真是黄金搭档。腊月头市出摊，买客爆满，三个小学生写春联，让那些学究们的摊遭了冷遇。

　　其实，我们三个都是富家子弟，摆摊卖春联并非为赚钱。但那时不兴什么义务写春联这种理念，小小年纪就有自己的价值观，以为自己的字是“值钱”的，决不白写白送。我们要收钱，以证明我们读书人的价值，但十分便宜，不到红纸钱的半价。这实质上是有钱人家孩子玩的文字游戏，这样的卖字卖春联，凭我们的身份，岂有不生意兴隆之理！

　　我们写春联还很特别，买的人什么身份，要什么联句可由他挑选，现挑现写。那时，人们贴春联不像如今只贴一副大门对，房门贴一个斗方，而是要处处见红，哪怕平民百姓也一片红，所谓“元旦书红万事亨通”，贴春联的地方多得去了。除了大门贴门对外，灶头、猪牛栏、厨房、谷仓谷柜甚至箩筐、菜橱、算盘和秤之类用具都要贴一下。而不同职业身份的人家，如农民人家、书香人家、生意人家的春联吉语都各具特色。那时乡下人识字的不多，对书法的优劣不怎么计较，但对现做现写的春联吉语却很认真。一副称心的春联能让其一阵欢欣。如对方是一位开店的生意人，你当场给他写了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的门对，他会一路哼着“生意兴隆”开心而去。

　　为了对付这种需求，我们三个“小秀才”在每市出摊前都作充分准备。拟联以我为主，这是我的强项。我确能出口成章，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如门对就有“天增日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斗方需求量最大，我就有“紫气东来”“福如东海”“万象更新”之类，花样多多，灶头联就有“上天呈好事，落地降祯祥”，谷柜、箩筐就有“五谷丰登”，栏头有“六畜兴旺”，厨房和菜橱有“五味调和”，最有兴趣的是大杆秤和算盘上的春联是“招财进宝”和“黄金万两”，是以连体组合一字写成的，堪称奇葩！

　　我们的写联摊一亮市，人满为患不说，也偶遇难题。这市中午时分，有位顾客要求为他写一副符合他家身份的门对，我问：“你家做啥生意？”他朗声答：“杀猪阉猪不卖肉。”这样人家写什么合适呢？我们犯了难。公棋和乾飞提着笔问我写什么，我急中生智，忽然想起我大哥与我讲春联历史故事时，说过当年洪武皇朱元璋微服出访，为一不肯贴春联的屠户写的春联，就用铅笔写出：“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乾飞一看会意，铺开红纸一挥而就，公棋读给那屠户听后，他大喊“好好”，大笑而去，说我们是“神童”。

　　想不到，另一市又碰到更难堪的事。一位老头悄悄说，他说是开棺材铺的，要写一副合适的门对。这棺材铺总不能写“生意兴隆”吧，莫非让别人多多死人？此时，我们真正江郎才尽难以对付，但又不愿显丑，就推说红纸不够了，叫他下市来取。

　　晚上，我找到大哥应之清求救。他是县里有点名气的书法家文人。大哥想了一阵说，这确是难题，棺材铺的门对是楹联界的绝对，不太好对付，就为我们现编一副曰：

　　官居七品非衙门首富

　　才高八斗乃文苑魁星

　　第二天开市，刚出摊那棺材店老板就来了，公棋当面将这联写了读给他听，人家听说这门对开头两字是“官才”，末了二字是“富星”，十分满意，就高兴而去。其实，这是大哥胡编的半不通之作，应付不识字的乡里人而已。

　　七十多年弹指一挥间，当年合伙卖字卖春联的发小早已一命归天，唯独我这耄耋之翁以淡淡忧伤之意，浓浓思乡之情，念念不忘这年复一年红遍华夏的春联。不过，从那之后，我一辈子未写过春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