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麦假

　　□胡文照

　　那些年，乡间盛传一个笑话：说是有个大学生，穿着中山装，上衣口袋插着三支笔，路过麦地，惊呼好多“韭菜”。把麦苗当韭菜固然会闹笑话，但绿油油的麦苗的确很像韭菜。永康属于南方，麦子属于冬麦。冬天时节播种，幼苗生长穿越整个寒冬。小时候写作文，“瑞雪兆丰年”，会自动脑补上一句：明年麦子会丰收了。

　　那些年，走街串巷的手艺人很多，各有分工。“刻杀剑”(永康方言，镰刀以旧翻新的意思)的师傅，一年只会来几次，麦子收割前和稻子收割时。麦子收割用的工具，镰刀自然是必不可缺的。有道是磨刀不误砍柴工，有把锋利的镰刀，割起麦来如虎添翼。我家共有四把镰刀，也会挑选一两把看着又钝又锈的，让那师傅拿去修磨。那师傅也总是忙得不亦乐乎。

　　小麦收割的日子，学校会适时放一两天假，支持一下农忙。麦子齐茬地割，一不小心划破手指，也是常有的事。永康人戏谑称之为“杀鸡”，是由镰刀方言(杀剑)的谐音而来，还是嘲笑新手的，无可考证。麦子边收割边打成捆挑回家，一般是从早忙到黑。匆匆吃过晚饭，父亲会先摘掉轩间那只15瓦的灯泡，换上100瓦的。别看只是换个灯泡，这可是腊月杀猪时才拥有的待遇。换了灯泡，整个轩间顿时明晃晃地亮如白昼。

　　但见中间摆放个稻桶，一席地簟展开，围成半圆，插入桶内。没围的这边搁个板，跨在桶上。那些年脱麦粒，用的是最原始最简易的方法，靠人工大力甩打麦穗。麦粒受撞击脱离麦壳，好似顽皮的金色精灵四处乱窜，又被地簟拦个正着，纷纷跌落桶内。所有麦穗打完后，原先的空桶爆满。先用谷筛简单地筛去会扎人的麦芒，断枝碎叶。再用台匾上下摇晃，扇去一层空瘪无实的、最后留下饱满的麦粒，装入箩筐，待次日露水干后挑去晾晒。而那些麦秆被收拾着，一部分挑出去铺在果树下，保水防晒；一部分则就着阶沿墙角裸晒，待干燥了，炉膛里引火燃料。

　　我家屋后便有块空地，父亲开拓平整后，一直就是私有的晾晒场。最多的时候，可以一次性铺上五席地簟。地簟散卷后，四角要压上重石块，才不会翻转。扫一次，然后倾倒箩筐中昨晚打下来的麦子，再用谷耙没有齿的那边从麦堆中心往地簟四周推，当扩散近地簟边缘时，就可以翻转有齿的那边，上下左右来回拨动麦粒，尽可能地把麦粒摊薄摊匀，充分接受日晒。

　　晒麦的时候，每隔一两个小时左右，要去重新拨拉一回晒场上的麦子。如此反反复复，直到太阳落山。依次翻起石块扯起地簟相应的角往里兜，让麦粒先后往中间移动聚集成小山时，就用簸箕满盛着来回搬入箩筐，然后再用扫帚和簸箕找回漏网的麦粒。清扫完后，便是卷地簟。我人小力小，压制不住地簟的张力，顾此失彼，大小头，总是卷得相当蓬松。导致系绳变短而功亏一篑，就是因此膨胀加重而扛不回家。很多时候，父亲在田野里不能及时回来，就和奶奶分站在左右边，一起翻转。后来几年，随着年岁渐长，没有长辈们帮忙，我自己也可以轻松搞定。

　　晒麦是需要人守护的，这种任务基本由我完成。不提家养的鸡鸭，早已对麦粒垂涎三尺。那些山林恶鸟，也一直虎视眈眈，时不时乘虚而入。我虽然不用一直候着，但也不能走远，时间长了就感到枯燥，偶尔会看下书，更多的还是要顺带着伺候牛羊。相对来说，麦假是最短、最轻松的。特别是那里有株李树，正是成熟期，又长在晒场边，我可以随时采摘，即时开吃。这种李子，我们永康别称麦李，不知是否产于麦期的缘故。它青皮红心，酸甜可口。少年时经常不洗，即摘即吃。果肉近核心处，常会发现一条嫩白的细虫。它是何时进去的，又何以成活，对少年的我来说，充满了好奇。

　　如果太阳正常，接连暴晒两三天，麦粒便已达到入仓标准。于是大部分存放起来，取一小部分拿到村里碾米厂里，加工磨粉，其实就是麦面。那时没有预先脱壳工艺，一般按农家自个要求。压一道，还是多压几道。压的次数多，面就越黑越糙，留下的麦麸也就越少。麦麸一般不喂猪，都拿去倒果树根脚，类似施肥的功效。记得爷爷曾用麦麸培基种的梨瓜超甜，香瓜极脆。南方人吃米，北方人吃面。尽管永康人不以面为主食，麦面加工还是花样百出的。肉麦饼是永康一绝，全国有名。还有煮的有麦面汤，蒸的有麦饼糕干，都是我们这里的特色。

　　现在的永康，种水稻的农户越发少了，种植小麦的更是凤毛麟角。现代少年，常吃馒头、包子、面包，只知道这些是麦面做的，至于麦子长得如何？是鲜有人去关注的。或许好多韭菜的笑话将会继续上演，只是说笑话的人会和麦假一样消失。同时消失的还有曾经人手一把的麦秆扇，能发出悦耳声调的手工麦哨。还有我爱吃的老麦李，还有从它身边分栽出去的李子李孙，父亲说要么改良，要么凋亡了。当然，那些可爱的虫儿，也不会有了。

　　■“永康记忆”征文选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