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首咏梅诗,谁才是真正的归属者
只有归属陈亮的诗,才能反驳“陈亮平生不能诗”。由此,比故纸堆中发现挂名陈亮的诗,更为重要的是,证实这些诗归属陈亮,且无争议。
不好意思,又有两首未经证实的陈亮遗诗,要让反驳者失望了。这两首咏梅诗,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全宋诗》有收录;陈广寒等点校、中国文联出版社2015版《龙川文集》收录于补编卷之十。现抄录如下:
陈亮·咏梅
春回积雪层冰里,香动荒山野水滨。
带月一枝低弄影,背风千片远随人。
陈亮·咏梅
十里温香扑马来,江头还见去年梅。
喜开剩欲邀明月,愁落先教扫绿苔。
陈亮的这两首咏梅诗,见于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全宋诗》48册, 卷2613,第30362页, 注明源于《锦绣万花谷》后集卷28。网上查《锦绣万花谷》,为后集卷三十八。
再查《全宋诗》,前一首咏梅诗又见于王禹偁:
王禹偁·残句
春回积雪殊冰里,香动荒山野水滨。
带月一枝斜弄影,背风千片远随人。
王禹偁残句与陈亮诗,文字有些许差别,收录于《全宋诗》2册,卷七一之一三 ,第812页,注明源于宋陈景沂《全芳备祖》前集卷一。网查《全芳备祖》,作者为王元之,元之即王禹偁字。值得注意的是,陈亮则以“疏枝横玉瘦”梅花诗入选《全芳备祖》。
王禹偁残句横插一杠,考验着陈亮咏梅诗,反驳者得先过王氏残句这一关。更为痛苦的是,相同内容的诗,还见于陆游,给人感觉是,陈亮遗诗就是剪切陆游梅花诗,粘贴而成。
陆游·浣花赏梅
老子人间自在身,插梅不惜损乌巾。
春回积雪层冰里,香动荒山野水滨。
带月一枝低弄影,背风千片远随人。
石家楼上贪吹笛,肯放朝朝玉树新。
陆游·蜀苑赏梅
十里温香扑马来,江头还见去年梅。
喜开剩欲邀明月,愁落先教扫绿苔。
跌宕放翁新醉墨,凄凉废苑旧歌台。
盛衰自古无穷事,莫向昆明叹劫灰。
陆游诗收录于《全宋诗》第39册,卷2162,第24448页,注明源于《剑南诗稿》卷九。网查《剑南诗稿》,无误。
排除抄袭可能,《全宋诗》明显重收这两首诗。拿《全宋诗》凡例来读,有重出诗处理原则:“凡旧籍中一诗互见数人集中或名下而难以确定归属者,一律重收,各于题下互注又见。”但,不知为何《全宋诗》没“互注又见”。细读这两首重出之作,似也并非“难以确定归属者”。现考证如下:
1、追溯这两首诗的源头,考《剑南诗稿》《锦绣万花谷》编辑过程,归属陆游的可能性大于陈亮。
据《全宋诗》,这两首诗来源于《剑南诗稿》《锦绣万花谷》和《全芳备祖》。这里,撇开《全芳备祖》另考,单就陆游与陈亮梅花诗相关的《剑南诗稿》《锦绣万花谷》进行考察。
首先,早期《剑南诗稿》的编订人是作者本人陆游,而且,作者陆游生前已刊刻,可信度较高。
据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诗集类下著录:
“《剑南诗稿》二十卷、《续稿》六十七卷,陆游务观撰。初为严州刻前集稿, 止淳熙丁亥。自戊申以及其终, 当嘉定庚午, 二十余年, 为诗益多,其幼子复守严州,续刻之。篇什之富以万计,古所无也。 ”
又据《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六十提要:
“《剑南诗稿》八十五卷,宋陆游撰。游有《入蜀记》,已著录。是集末有嘉定十三年游子朝请大夫知江州军事子虡跋,称游‘西溯僰道,乐其风土,有终焉之志,宿留殆十载。戊戌春正月,孝宗念其久外,趣召东下。然心未尝一日忘蜀也。是以题其平生所为诗卷曰《剑南诗稿》,盖不独谓蜀道所赋诗也。’又称戊申、己酉后诗,游自大蓬谢事归山阴故庐,命子虡编次为四十卷,复题其签曰《剑南诗续稿》。自此至捐馆舍,通前稿为诗八十五卷。子虡假守九江,刊之郡斋,遂名曰《剑南诗稿》云云。”
据上,《剑南诗稿》编者是作者本人和儿子,传世《剑南诗稿》是作者在世时刊刻。就这两首梅花诗而言,陆游有在场的证据,自证为这两首梅花诗归属者,直接,可信,相当权威。
相对而言,自序题淳熙十五年的《锦绣万花谷》,其编者并非这两首梅花诗的作者,由“别人”误录一首不属于作者的诗,概率相对高,也属正常。另外,《锦绣万花谷》刊刻时,陈亮应该已过世,其所录梅花诗,也应该未经陈亮本人确认归属。由此,由编者这个第三方确认的这两首诗的归属,相对而言,显得间接,可疑,权威性不足。
其次,就专业性而言,现存《剑南诗稿》是专门的诗集,而《锦绣万花谷》《全芳备祖》是类书,其诗歌专业性相对不足。
类书以供人参考用为目的,相对于作者,其内容本身更为重要。据载,《锦绣万花谷》作者把自己曾经看过的书,通晓的知识,按照内容的不同,分门别类,汇编而成。书中内容,多为摘录,缺乏完整性,也未详细注明出处。细读《锦绣万花谷》 所录这两首梅花诗,显然没有首尾完整抄录,也没有对引载文字,注明引于何处何时。而《剑南诗稿》专业,原创性十足,本身就是这两首诗的出处。
另外,《锦绣万花谷》编辑水平历来受质疑,严肃性信赖度不够,而《剑南诗稿》则受好评。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著录谓《锦绣万花谷》“门类无伦理,序文亦拙”,而言《剑南诗稿》“篇什之富以万计,古所无也”,从未怀疑“富以万计”“篇什”的真实性。《全宋诗》因失考而照录《锦绣万花谷》这两首梅花诗,也多少复制了此书的缺陷。
总之,在这两首诗的归属存在争议的情况下,相较于《锦绣万花谷》,笔者选择相信《剑南诗稿》。
2、相对陈亮梅花诗,陆游的这两首梅花诗的写作时间、地点,历历可考,可信度毋庸置疑。
据考,淳熙二年(1175年),陆游因官场诋毁其“不拘礼法”“燕饮颓放”,而被免参议官。此后,陆游就在杜甫草堂附近浣花溪畔开辟菜园,躬耕于蜀州。淳熙三年(1176年),陆游为回应“颓放”“狂放”的攻击,自号“放翁”。
由此,陆游《浣花赏梅》《蜀苑赏梅》诗的写作时间,当为淳熙三年后,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认为是淳熙四年,基本可信。
陆游在诗中还提供了这两首诗具体的写作地点:浣花溪,蜀院。重要的是,这两个地点能呼应诗句中具体内容。《浣花赏梅》中,浣花溪-野水滨-石家楼,浑然一体;《蜀苑赏梅》中,蜀苑-愁落-跌宕-凄凉-废苑,起承转合,前后呼应。特别是,在混然一体的诗中,“老子人间自在身”“跌宕放翁新醉墨”句,有如防伪标签,标注着此时此地这两首诗的归属者:是放翁写的。陆游大咧咧地把这两首诗收录到自己的文集中,并以诗中具体的时间、地点及写作时的心态为证。
而所谓陈亮的两首诗,却失落在别人的文集里,基本是孤证。重要的是,仅凭诗本身,也断无可能考定其写作时间、地点及作者陈亮。
3、从意象关键词在陆游陈亮文集中出现的频率数据看,这两首诗更接近陆游而疏离陈亮风格。
不同的作者有不同的意象喜好,有不同的用词习惯。陆游两首梅花诗的意象用词,《剑南诗稿》提供了这种喜好的证据。而查找陈亮《龙川文集》,陈亮并无这种用词偏好。
其一,从“插梅于乌纱帽”及“老子”的意象看,陆游应该是《浣花赏梅》诗的作者。
搜《剑南诗稿》,“插梅于乌帽”的意象,陆游诗中使用频率有点高,至少出现了6次:
《浣花赏梅》中“老子人间自在身,插梅不惜损乌巾”。《梅花绝句》“醉帽插花归,银鞍万人看”。《开岁半月湖村梅开无馀偶得五诗以烟湿落梅村为韵》“折花插纱帽,花重觉帽偏”。《梅花》“山村梅开处处香,醉插乌巾舞道傍”。《雪后寻梅》“寻梅不负雪中期,醉倒犹须插一枝”。更绝的是,《看梅绝句》中“老子舞时不须拍,梅花乱插乌巾香”活生生就是《浣花赏梅》“老子人间自在身,插梅不惜损乌巾”的翻版。
检索《陆放翁全集剑南诗稿渭南文集》,“老子”一词出现了9次。《浣花赏梅》中“老子”一词,符合陆游被免职“自在身”状态,在其诗集中出现的频率也高。此证,“老子”一词应该是陆喜好的用词。
查《龙川集》,不见“插梅于帽”这意象,更别说重复出现。“老子”只在卷十六中出现过一次,且“浮屠老子”连用,其意显然不同于梅花诗中,那个有点张狂不太服老的“老子”用词。陈亮的文章当中,有他本人喜欢用的特殊字句,但陈亮不会用“老子”一词。
综上,《浣花赏梅》诗,归属于陆游的可能很大。而陈亮咏梅诗,则无相应的证据。
其二,从《蜀苑赏梅》“劫灰”意象,考作者写作心境。
“劫灰”典出《梁高僧传》卷一《汉洛阳白马寺竺法兰》喻灾难后的遗迹。每逢事不顺遂,陆游就会来一下“劫灰”表示心境。搜陆游《剑南诗稿》,“劫灰”至少出现4次:
《小雨》“一年光景烦君看,何怪昆池有劫灰”。《两日意殊不怿作短歌自遣》“劫灰处处吊兴亡,宿草年年哭交友”。《数年不至城府丁巳火后今始见之》 “陈迹关心已自悲,劫灰满眼更增欷”。而《蜀苑赏梅》“盛衰自古无穷事,莫向昆明叹劫灰”句中的“劫灰”,则与诗中的“蜀苑-废苑”相呼应 ,由实而虚,触景生情,很好地表达了淳熙四年陆放翁写作《蜀苑赏梅》的心境。
也许,《全宋诗》收录的这两首诗,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归属者,陈亮陆游与王禹偁之间,还会有争议。但,在争议结束之前,认定这两首诗就是陈亮原创,并据此进一步认为陈亮并非不能诗,就可能过于简单了。
□麻建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