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亮陪同朱熹从武义到永康
![]() |
陈亮像 |
![]() |
朱熹像 |
淳熙九年(1182),南宋两位思想家初次会晤
旧版县志说朱熹“与吕东莱、陈同甫三人讲学于寿山之石洞”纯属杜撰
■ 林锦泉
■
笔者退休以后,于2009年被新编《永康市志》聘为特邀编辑,有幸接触旧版《永康县志》等史书,发现对朱熹永康之行的记载讹误颇多,有的张冠李戴,自相矛盾;有的捕风捉影,凭主观想象,甚至无中生有,实在令人惊愕。于是断断续续翻阅了一部分史书,不厌考证,略谈拙见,权当抛砖引玉,求教于方家。
1
朱熹永康之行究竟有过几次?对此,清代《康熙永康县志》载:“朱熹,字仲晦,婺源人。淳熙八年(1181)以提举浙东常平茶盐举行荒政……至永康与陈同甫(陈亮)上下其议论。晚又与吕东莱、陈同甫三人讲学于寿山石洞。石有朱书‘兜率臺’三字,可丈许,乃先生(朱熹)手迹也。先生于乾道年间(1165~1173),再至东阳访吕敬夫有留别诗,中有‘泥行复几程,今夕宿丽州’。又于淳熙十一年(1184),访陈同父(陈亮)于永康。庆元四年(1198)又以时禁避居石洞,定大学章句草本,存歌山郭家(按东阳志详载之)。如此,则先生(朱熹)之往来于永康,非一次亦非一时,诚溪山之幸也!”又载,“徐木(1145~1217,永康人),字子才,登乾道丙戍(1166)进士,盛有才名。朱元晦与游,尝过其家,为书家人卦辞于厅事之壁。”上述记载,多有舛误疏略,阙疑比比。
考朱熹生平行踪,朱熹于淳熙九年(1182)到过永康是符合历史事实的。
束景南先生编著的2014年新版《朱熹年谱长编》(增订本)有载:“永康陈亮来访于明招堂(武义县),游从讲论数日,至永康龙窟而别”;又载,“淳熙九年(1182)正月十七日,(朱熹)巡历到武义县,往明招山哭祭吕祖谦墓”,“朱熹约二十五日左右离永康”。由上可见,此次朱熹、陈亮同游永康、武义的时间,连头带尾大约共有9天。至于在武义多少时间,何时进入永康,文中没有具体表述。
《朱文公文集》卷三十六答陈同甫书一:“数日山间从游甚乐,分袂不胜惘然……别后郁郁,思奉伟论,梦想以之。临风引领,尤不自胜。”
《陈亮集》(增订本)卷二十八壬寅答朱元晦秘书:“山间获陪妙论,往往尽出所闻之外。世途日狭,所赖以强人意者,惟秘书一人而已。平生有坐料人物世事之癖,今而后知其不可也。别去惘然,如盲者之失杖。意每有所不通,辄翘首东望,思欲飞动而未能。”
从上不难看出,两位颇享大名的文士于淳熙九年正月十七日至二十五日同在武义、永康某山间论道游乐。他们各自的伟论和谈吐,给对方都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和美好的印象。这也许是朱熹唯一一次游历永康,且是由陈亮赶到武义与朱熹会晤后,两人一起到达永康的。至于《康熙永康县志》、《光绪永康县志》等记载的朱熹另几次所谓永康之行不实,在现存原始史料中是找不到的。
2
淳熙九年,朱熹永康之行,究竟做了哪些事呢?根据原始文献记载,朱熹从武义进入永康后至少做了以下三件事,应是毋庸置疑的。
其一,《朱熹年谱长编》载:淳熙八年(1181)九月二十二,朱熹被朝廷任命为两浙东路常平茶盐公事,即乞伏行奏。次年正月十七日,在陈亮陪同下,朱熹从武义巡历到永康,察看灾情,了解百姓疾苦。这是此行最重要的任务。考察归来,朱熹在其《奏巡历婺巨救荒事件状》中呈报:“婺州诸邑,兰溪水旱相仍,金华次之,唯永康一县为稍轻,武义坊郭已有饥民……”
其二,朱、陈讲论学问。从朱、陈留下的文字看,朱熹重于谈经论道,陈亮擅长讲史论史,两人初露不同的学术观点。不意间,此次论道居然成为尔后一场彪炳千古的思想论战的前奏。束景南先生的《朱熹年谱长编》明确地记载了此事:“二人(朱熹、陈亮)在明招堂之晤论……朱、陈义利王霸之辨,蓋滥觞于是次明招堂之会矣。”
其三,朱、陈游乐山间。朱熹在武义不仅游了明招山、明招堂,还哭祭了吕祖谦墓,然后游到永康的龙窟。这是有史记载的,不容置疑。问题是他们是否到过方岩的寿山并在洞内讲学呢?这在朱熹和陈亮的文字里就找不到一丁半点的依据了。
而《康熙永康县志》等志书却活龙活现描述了朱熹在寿山洞内的活动。据载,“由方岩而西三里则有小石洞,曰石鼓寮,朱晦翁尝游而乐之”,此说查无出处,在朱熹和陈亮的文字中均无记载。学者卢敦基在其《陈亮传》中谈到此次朱、陈到永康也没有轻易下定论他俩去了方岩的寿山和石鼓寮,更没有提到朱熹还上门拜访徐子才并为其家人作辞于厅事之壁,而是作如下表达:“陈亮赶去,在某座山间,两人作了十日之谈,其中应该曾在永康龙窟陈亮家中会面。”笔者认为卢先生的表达还是比较慎审其事、尊重历史的。朱熹是否到了方岩等事,还是作为存疑为好。
《康熙永康县志》又载,“晚又与吕东莱、陈同甫三人讲学于寿山之石洞”,“龙川请晦翁主讲席,从游者数百人”。《五峰书院志》在“宋·紫阳朱文公”中载:“淳熙九年,以提举浙东常平茶盐,举行荒政,按台过婺,至永康,访陈同甫先生,讲学于寿山石洞,盘桓累月。”两志的上述记述太离谱了。朱、陈会晤永康是在淳熙九年,而吕东莱卒于淳熙八年,因此朱、吕、陈三人根本不可能一起在寿山石洞讲学。
3
方岩寿山石洞上“有朱书‘兜率臺’三字,可丈许,乃先生手迹也”,又载“人传为晦翁笔云”。同一部《康熙永康县志》,先肯定这三字是朱的手迹,而后另一处又说只是传说,岂不自相矛盾。笔者以为,朱熹诗文俱佳,墨迹也堪为宝。查看朱书手迹影印件,其字结体严谨,运笔畅达,灵动洒脱,笔锋凌厉,气势逼人。而“兜率臺”三字,笔划呆滞,字体做作,疑为他人伪托,或为后人所窜入。
《康熙永康县志》载,“庆元四年(1198),又以时禁(庆元党禁)避居石洞(寿山石洞),定大学章句草本”。1989年版《永康县教育志》也载,“庆元四年,朱熹因道学案发,避难来永,在寿山固厚峰下石洞中完成《大学章句集注》”。无独有偶,笔者浏览1986年版《东阳市志》,也载有“庆元四年,朱熹第四次到东阳,客居石洞,改定《大学章句集句》、《诚意章句集句》,尤多删正。”在这里,两志书都不顾史实,争说朱子的大学章句在本邑某山洞改定。如此大谬,真不知编者意欲何为。
据束景南先生考证,“(朱熹)答吕(吕祖谦)书三十三作于淳熙元年(1174)四月,书三十六作于九月。……其大学章句、中庸章句自乾道八年(1172)草成至淳熙四年(1177)正式序定,多经修改”,“其(朱熹)淳熙九年(1182)浙东提举任上将‘大学章句’、‘中庸章句’、‘论语集注’、‘孟子集注’集为一编,刊刻于婺州,是为‘四书集注’。经学史上‘四书’之名始于此。”至此,已十分明白,《大学章句》草成于1172年,1177年已经序定,怎么忽然变成1198年分别在永康方岩寿山石洞和东阳的石洞草成并改定呢?真是无稽之谈。
对此,笔者有必要指出,《东阳市志》及明代郭鈇编辑的《石洞遗芳集》中关于庆元四年(1198)朱熹东阳之行的记载也是无中生有,纯系美化郭钦止(字德谊)及其族系的“生花之笔”。《东阳市志》记载:郭钦止,轻财好施。宋绍兴十八年(1148),捐田数百亩和石洞之山独立创办石洞书院,并赠书兴学,是有功劳的。朱熹曾于淳熙九年浙东提举任上,至东阳与郭钦止有过一次见面。此后,郭钦止之子郭希吕(名津)和郭淇与朱熹多有往来。如《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四》有答郭钦止子郭津五书,朱熹曾应郭津请求,为其父郭钦止作墓铭。此后,郭钦止另一子郭淇为父写了传记,于庆元二年(1196)九月一日,不远数百里专程去福建省建阳请朱熹为之作跋。朱熹在征询林大中、吕祖俭(吕祖谦弟)对郭钦止的评价后,为之写了后记。然《石洞遗芳集》谓朱熹屡至石洞讲学,称“宋淳熙戌申岁(1188),夫子遭伪学之谤,逃荒兹地,不敢懈怠,仿羑里演‘易’意,集注‘大学’、‘中庸’二书。既成脱稿,存于书院,先隐君德谊公(钦止)珍藏之,世相传守。”这就是完全违背史实,恣意为郭氏家属锦上添花了。
4
不久前,笔者有幸拜读1998年版《后杜志》,赫然发现载有朱熹创作的《后杜山居》一诗:“买宅曾闻先买邻,异乡得见故乡人,山中尽有烟霞趣,岂是桃源好避秦。”如前考证,朱熹生前只在淳熙九年(1182)到过永康,期间是否去过后杜,此诗是否为朱熹真作?笔者因条件所限,无法找到束景南先生的专著《朱熹佚诗佚文全考》加以比照,故未敢妄加评论。有趣的是,到了明代嘉靖甲辰仲冬廿六日,邑人程文德雪中访后杜应宅,见其栋宅传自先朝,喜之,用谱中朱晦翁题山居韵,勉其子弟。诗云:“鹤溪别墅近芳邻,故老衣冠自宋人,莫负世家称后杜,更怜乔木有先秦。”此亦不失为永康文苑一段佳话,故录之。
走笔至此,对朱熹永康之行的有关问题,本文该说的都已说了。我始终认为,考证朱熹永康之行,应从全面收集原始文献入手,直接就当事人朱、陈文集、语录等考辨朱熹之行有关事宜。唯此,方能跳出旧志窠臼,趋避历代陈陈因袭的通病,则凡旧志之误皆可得正,凡旧志之阙皆可得明,还历史本来面目,不至再贻误后人,以讹传讹,留下笑柄。
最后还有必要说明一下,读者也许已经看到,本文引证最多的一部巨著是2014年版的《朱熹年谱长编》(增订本)。该书是浙江大学宋学研究中心教授、博导束景南先生穷21个寒暑撰成,得杭州大学董氏文史哲研究奖励基金、台湾文教中流基金和上海文化发展基金会图书出版专项基金资助,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曾获浙江省人民政府社会科学一等奖、上海市优秀图书一等奖、国家图书提名奖。作者不以旧著为标准,不以旧著为依据,而从原始史料入手,伴月下青灯,读书破万卷,广证博引,去伪存真,终成鸿编力作,为学界所瞩目,谓之“心史也”!其可信度是不言而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