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炒栗子
■ 潘江涛
“我最喜爱的肤浅生活”是什么?在五花八门的选题中,“一袋糖炒栗子抱在怀里,一边抖脚一边看综艺节目”,居然获得众多网友的认同,名列“第一”!
尽管此类评选有些奇葩,也缺乏一定的公信度,但在娱乐至死的时代,请不要怀疑其小资倾向。想当年,张爱玲蜗居上海时,每次回寓所途经栗子铺,总会放慢脚步,掏钱买上一些,边走边吃。张爱玲对身边物事都保持着距离,不咸不淡,从来没有极致的赞美和喜欢,唯独面对糖炒栗子之类的美食和她的胡兰成,会乱了方寸。
其实,不独张爱玲对它爱不释手,另一位民国才女陆小曼也是情有独钟。犹记得《人间四月天》的温馨一幕:裹着羊毛披肩的陆小曼抱着一包温香的栗子走在冷清的街道上,纤细的右手习惯性地伸向纸袋,却忘记品食送到嘴边的糖炒栗子——因为志摩的离去,再也感受不到当年那雪花飘落指尖的幸福,再也重复不了那雪花飞舞中才子佳人同剥栗子的浪漫……
人的口味是可以反映一个人的性格特点、人生经历乃至生活方式的。“抗战时女作家的人物,吃糖炒栗子,装进右边袋。吃完的壳,又装入左边袋。说什么不黏手也总是黐黐的,当年女人衣服又不是每天洗,真有点脏。”蔡澜会吃能写,是世界公认的美食鉴赏家。他说这话,既是泛指,也未尝不是一种特指。因为张、陆两人无疑是“抗战时女作家的人物”,而且是“知名”的。
“七月洋桃八月楂,九月板栗笑哈哈。”板栗是原产我国的山果,南北皆有,食用历史至少在6000年以上。糖炒栗子是秋果中的宠儿,不仅是民国才女最爱的零食,也是普通百姓的口福。
糖炒栗子的别名不多,似乎只有“灌香糖”一个。“盘堆栗子炒涂黄,客到长谈索酒尝。寒火三更灯半也,门前高喊灌香糖。” 古诗《灌香糖》流传于京津唐一带,生动形象——寒夜灯火将熄之时,走在冷风劲吹的街巷,隐约听到一声声“灌香糖,刚出锅的灌香糖——”的吆喝,人的胃口会被吊得老高。
寒夜客来,以茶当酒。糖炒栗子既甜又香且糯,不仅宜作食茶,还能引发思念。战乱时节,老舍在重庆创作《四世同堂》,糖炒栗子的悠悠浓香该是他不尽的乡愁:栗子“裹着细沙与糖蜜在路旁唰啦唰啦地炒着,连锅下的柴烟也是香的”。
在没有城管的年代,糖炒栗子的摊点多在街头巷尾。支起一口炒锅,香透半条街巷。我没见过北方的炒铺,南方的摊点大多备有两口炒锅——一锅炒制,另一锅筛砂,轮流替换。为了便于装运,炒锅与炉灶是分离的。炒制时,锅内盛着大半锅颗粒均匀的黑粗砂,炉火烧得旺旺的,栗子都埋在滚热的砂粒里。炒栗人手持一把特制大平铲,一上一下有规律地翻炒,再适时添加二三勺黏稠的饴糖。
炒是中国独特的烹饪方法。当厨房之“炒”走上街头,用作糖“炒”栗子,想吃之人即便不买,只看炒栗人挥舞着铁铲,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在一片细碎而连贯的沙沙声中,栗子翻腾着,跳跃着,色泽渐渐光亮起来,在满脸酡红中咧开了口,露出莹莹的黄黄的栗肉来。
栗子炒熟,还要用大铁丝筛子过一过。筛上的栗子个个油光锃亮,而筛下的粗砂因为一遍遍翻炒,亦是粒粒墨黑油亮。栗子通常盛在大笸箩里,盖上棉被趁热售卖。
糖炒栗子现炒现卖,“甘美异常”。倘若依样画瓢,似乎并不难学,但事实并非如此。在《老学庵笔记》中,陆游还记载了与糖炒栗子类似的另一种美食“故都李和炒栗名闻四方,他人百计效之,终不可及”。李和炒的栗子风味独特,想来应当是有什么秘诀的,可惜外人无从探知,陆游也没能记载下来。南宋的时候,汴梁已沦为金国属地,宋廷派人出使北方,李和之子还寻找前去,将炒栗秘方献与宋使,然后挥泪而别。
这个本来就不冷僻的故事,经周作人的复述而广为人知。抗战初期,周作人困居北京,曾写诗道:“燕山柳色太凄迷,话到家园一泪垂。长向行人供炒栗,多情最是李和儿。”
李和所炒之栗,是否加糖?炒法如何?现已不得而知。《析津日记》说是“以饧拌杂石子爆之”。从饮食史和人类学的角度看来,以石传热,比水煮还要古老,原始部落里就有了。只不过,在越地的方言土语中,“石头子”特指个头细小的鹅卵石,其体积要比炒栗子专用的粗砂大得多,也曾是儿时的“玩具”。
糖炒栗子是美味的休闲食品,不过,要趁热而吃。晾凉之后,不仅栗衣难以剥落,而且香糯暗淡。至于栗子开不开口,已涉及食品安全问题。因为饴糖在高温下会形成焦糖,而焦糖含有一定的有害成分,不宜食用。砂粒所以变黑,也是因了焦糖。以诚为本的炒栗人将心比心,会时常清洗锅中的黑砂,尽量减轻焦糖之害。